承、

 

  然而,儘管明白對方只是自己腦中的產物,中也依然悲哀的發現他並不因此就較能抑制自己爆炸的怒火。

  「中也,你看你看。這裡說,日本人的基因在這一段,鹼基的特徵和美國人可以做出種族區別。而且和決定身高的片段很相近!所以正在進行分析的實驗,中也你要不要也加入,你的片段對他們一定幫助很大——」

  咚!小男孩身邊的地板踩裂出了一個窟窿,大約就在他零點三秒前站著的位置。男孩的身手兔子一般敏捷——而中原中也自然也是在明瞭這點的基礎上,才踏出這麼一步。

  「科學研究需要人類的共同努力呀,不要這麼小氣嘛。」

  「這跟小氣什麼時候又有半毛錢的關係了?老子可是警告你太宰治,再不閉上那張狗嘴,就算你只是我腦中的幻覺,我照樣會把你踩爛。」

  然後自他們相遇以來第一次的,男孩睜大了眼睛,訝異地看著他。

  「咦,原來中也知道的啊。」

  「⋯⋯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別開玩笑了。」

  男孩笑了笑沒再回話,反倒是中原中也莫名地感到有些焦躁。僅管實在不明白這事除了怪自己以外還能怪誰,他依然不喜歡男孩用那張臉如此常態性的掛著笑。那和他的記憶出入太大了,而面對他就彷彿面對被扭曲過的記憶一般,令男人從頭到腳感到不適。

  他確實沒有見過如眼前這般年幼的太宰,但光是他們相遇的時候,太宰治就不是一個這麼愛笑的人。

  眼前孩子的一舉一動,是以如今和自己同齡的對方雕塑而成。可是十來歲時當他第一次見到他,黑髮的少年沒有在笑,一雙大大的褐眼裡從來也不會閃爍星光。

  僅管並非如木偶或機器人那般一聲不響,舉止合宜也從來不令人感到難以相處。

  可是他不快樂,那是連年幼的中原中也都感受得出來的,儘管他當時並不、且現在依然不敢肯定自己知不知道為什麼。當時還年少的自己只知道,這位新夥伴是個殘忍的人,是個在自己還懂得為殺生而顫抖時,就已能扣下穩若泰山的板機的惡鬼。

  他沒有見過他的憐憫更不曾見他哭,反倒是隨著年齡增長,他漸漸經常看到他的笑容。

  而很長的一段時間中原中也一直不願意主動去想。作為最有這個機會的人,不願去深究那些笑容究竟是因為少年終究是變快樂了,抑或他越來越懂得偽裝。

  ——真是卑鄙啊。

  中原中也自顧自地笑了笑,卻沒意識到自己現下討厭這個笑容滿面的男孩,只因彆扭於面對自己篡改過去的深刻渴望,希望對方能夠擁有一個快樂童年的渴望。

  「⋯⋯說到底,為什麼你會包著繃帶啊?」穿過掛滿他壓根看不懂在寫什麼的論文的長廊,中也沒有開口詢問對方究竟想把他領至哪裡。只是就這個莫名其妙的設定,對自己的腦子發起了牢騷。「話先說在前頭,我的潛意識再怎麼樣也不會認為一個不滿十歲的小孩會搞自殺,這點我還是蠻確定的。」

  「嗯我想也是,畢竟是無腦系樂觀主義者嘛。」

  「⋯⋯我活了也是挺久,會這樣說我的人這輩子還是第一次遇到。」

  看著對方額上又爆起青筋,小男孩臉上浮現了有些困擾,又十分無奈的表情。然後停下腳步,帶著那樣有些不符合他年齡的神色,轉身面對了中也。

  被對方此舉嚇了一跳,男人煞住腳步,不明所以地對上那雙仰角的視線。

  「你怎麼『認為』並不重要呀,中也,因為我不是你理性推測之下的產物⋯⋯所以當然,也不是根據『正常狀況而言應該是這樣』,這種亂七八糟的假設而產生的。因為你待在我的身邊,已經有過足夠長的一段時間了,不是嗎?甚至從我還不懂得如何偽裝自己的時候,我們就已經這麼常在一起。」

  「我不是你的推測。因為我在你身邊暴露出的資訊量,已經足以讓你用不著推測。我是你所觀察到,只是一直沒有去想而自以為從來沒看見的——」

  關於我的事實。

 

  你還記得自己曾經抱怨過他的神秘主義,而他本人從來也不否認對自己的事他總有些刻意隱瞞。可是男孩此刻說出的話語,你竟莫名其妙地,察覺到了自己無法反駁。

  因為你們在一起的時間實在太長了,而當初還尚顯青澀的太宰治,無論後來是否曾後悔過的、又曾經信任你太多。

  「再讓我告訴你一件事吧。僅管當時的我還再怎麼不成熟,你在欺騙自己去相信我的偽裝、在刻意忽視我的痛苦這點,我還是看得出來的。」

  長長的走廊終於也迎來了結束,盡頭的鐵門並沒有握把,只有門的右側分佈輸入密碼的小鍵盤、瞳孔偵測器和天曉得是什麼東西。他們顯然不具有通過其中任何一項的條件,門的材質也很厚重,男孩卻依然把小小的手放到了上頭。

  「可是我並不覺得生氣,或是傷心。一點也不,中也⋯⋯因為因為那本來就不是該叫人感到這些情緒的事情,而你只是不明瞭罷了。」

  ——啊啊,是啊。如果是那傢伙,如果是太宰治的話,肯定會在心裡,暗暗這麼想著吧。

  長廊裡最後響起的是皮鞋的聲音,男人站定在男孩身旁的位置,被漆黑手套包裹的掌心,一同覆上了冰冷的金屬門。

  「無論是刻意視而不見或企圖自欺欺人,那全都是因為,你在乎我啊。」

  「嘴上再怎麼不承認,你始終——還是不願意看見我受苦,不是嗎?」

  鐵門在兩雙手的推動下發出沈重聲音,男孩臉上笑得像是能開出一朵花似的,那是中原中也已經太過熟悉至老令他覺得火大的,得意的笑容。

  而門與門之間的空隙灌來一陣冷冽清風,男人咧咧嘴,然後站穩腳步、將全身的重量抵到了感到冰冷的雙手上。

 

  「但那充其量,依然只能是孩子一昧順著自己的方便行事,不經思考也不懂得該如何珍惜的行為。所以說啊太宰治,我早該長大了,該從那樣一成不變的模式中跳脫出來——」

  「該懂得好好愛一個人的方法。」

 

***

 

  人體實驗。那是武裝偵探社全員出動找尋組織巢穴的主要原因,僅管並沒有證據證明他們現在正幹著這等骯髒活,十多年前曾有過確實無庸置疑的。

  而身為該藥物組織的前主顧,這件事盡管年代有些久遠,在港口黑手黨裡依然算是廣為人知。然而十多年前那批實驗體最後以全數死亡告結,或是組織在近期為重啓實驗和他們發生嚴重衝突等等,這類精確情報、也就只有幹部階層的人知曉了。

  當然,精確情報並不一定代表完全正確,尤其是全數死亡這種難確認的字眼。

  厚重鐵門後瀰漫著濃度難以置信的藥物味。有著挑高雪白天花板的巨大空間裡,除了男人和男孩,依然杳無人煙;中原中也卻發覺自己壓根不必問就能看得很明白,這裡是一些人接受漫長折磨,並一日日注視自己死去的場所。

  「你好。歡迎光臨,中也。」

  而黑髮的孩子像是回到了家,他輕盈地奔向眾多死白色小床的其中一張,然後彷彿每個孩童在自己房間裡做的那樣撲了上去。

  在太大的動作下,一層一層纏起的繃帶被扯落,露出小小手臂和白皙的頸間,還有過於密集、而帶了些瘀血的針孔。

  是啊,他怎麼會、怎麼會從來沒有想到。十多年前實驗體傳來全數死亡的消息,藥物研發也因此中止。而參與者之一的森鷗外,在那之後沒有多久的,從不知何處為組織帶回了一個小男孩。

  這都是在那數年後他們相遇以前,中也早已聽說的消息。

  胸口湧出來的情緒是在他意料之內的,盡管男人還是不可避免地陷入短暫窒息。

  心臟像是被絞著的同時他卻奇怪地並不感到痛苦,反倒為終於能夠在此停止卑劣的逃避,而大大鬆了一口氣。

  「⋯⋯中也,現在是在哭嗎?」

  「這是在笑啊你這白痴。」

 

  人在將死之際,經常能突然明白很多事情。這是由於大腦對陷入嚴重危機的身體做出反應,大量的化學物質被瞬間分泌出來,使思考達到平時決不可能企及的精密度。

  「我說你小子這麼聰明,該不會也是這個緣故吧?」

  無聊地撥弄床邊垂掛的點滴管,坐在床沿的男人尋思著這個空間可不可能允許自己抽菸,轉念卻又覺得在這像是能抑制呼吸的空間裡、繞是自己恐怕也抽不出什麼滋味。

  「不知道啊,我聰明又不是自己造成的。」

  「⋯⋯世界上居然能有這麼令人火大實話啊。」

  窩在雪白被單裡的太宰無辜地噘了噘嘴,然後也不知是玩笑還是當真感到困惑的,一本正經思考了起來。

  「可是啊,我喜歡上自殺,起碼是十多歲以後的事啦。但是森先生在那之前就把我撿回來了不是嗎?森先生可不會單純因為看我可憐或同情什麼的,就撿小孩回家呀。

  這就說明,我在喜歡上自殺所以常常差點死掉以前,就很聰明了吧?」

  「⋯⋯是如何呢,這可不一定。」

  厚實手掌隔著黑色手套,有些粗魯卻控制在絕不造成疼痛程度地,搓了搓那顆小小的腦袋。

  像是對這個動作感到些許驚訝,男孩將視線轉向了中也的臉,讓那雙精緻眼眶、和其下緣的黑影映入了男人的視線。那並非充足休息就能抹去的膚淺暗沈,而是由全身骨血中累積太久而滿溢出來的,陳年的病態堆砌而出。

  而此刻中原中也能夠清晰的想起了,這抹黑不是自己腦中過度補充的產物,它明確來自於第一次見到太宰治時、對方眼下尚未褪全的痕跡。

  修長的手指撫上那雙鳶色眼,中也想著自己此刻的聲音怕是有點啞,卻又堅持即使已經再遲還是要在死去以前,把某些思緒徹底地釐清。

  「這本來就是會至人於死的藥,太宰。無論研發的過程順不順利,身為實驗品的你們根本就是難免一死,也可以說每分每秒都在接近死亡⋯⋯而且,最後絕大多數都沒能走出這裡。」

  很合理的想法。被男人溫柔的撫摸著,男孩像隻貓般瞇起眼睛一面回道;而且幾乎可以說是全對了,不過你也知道,我就是你口中絕大多數裡的例外。

  「我會活得比你久,中也,然後在你的棺材裡放蟑螂。不過,我的——嗯,朋友們,確實如你所說,通通都已經不在了。」

  慧黠的雙瞳沒有再看向對方,它們注視著長髮男人也說不清的某處,那是中原中也所熟悉的太宰治的眼神。

  在他們比現在都還更年輕一些的日子裡,那位損友也經常這樣,好像在看著你卻聚焦在你什麼也無法看到的遠方。那就像是在張狂地炫耀,你無論過多少年、永遠也跟不上他那顆可恨的頭腦,永遠無法看見他所看見理解他所理解,無法——一同扛起他肩上的哪怕一點點重擔。

  然而唯有此時此刻,唯有在這瀕死的夢境裡。

  男子終於第一次感覺到,那視線的盡頭幾乎就要浮現在自己可見之處。

  「十多年前,組織的實驗在實驗體大量死亡的情況下,宣告失敗而被迫中止。很諷刺的是,這拖延了藥物成功被研發出來的時間,在當時的情況下,可以說是拯救了無以計數的生命。」

  「十多年後的現在,藥物的研發再次逼近完成。而為了避免最糟糕的事態,我用自己的作戰計畫,親手將你送入黃泉。」

  「我才不——」

  「你有沒有想過,中也,這之間可能有著什麼關聯?」

  男孩的聲音無機質地響起,伴隨令人窒息的空間裡,赫然亮起的警示燈的紅光。

 

  「如果我說十幾年前,那些孩子最後,其實通通是被我殺死的。你會怎麼想?我的搭檔。」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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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janeyellow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