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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偶爾會做一種夢。

  夢中他身邊充滿了黑頭髮黃色皮膚,他其實會有點分不清誰是誰的東方人。他們交談的語言他不太熟悉,一舉一動之間,也充滿對慣習了美國直來直往空氣的他而言難以參透的繁文縟節。這裡絕對不是他的地盤。

  然而,他卻並不感到害怕。

  因為這個城市儘管充斥著後工業時代的冷漠,卻沒有一個人手中拿著槍。

  他一點也不害怕,毫無防護地彷彿一個新生嬰兒,比行走在自己最勢力穩固的老巢裡時還要放鬆、還要自在。他雙手插在口袋裡,嘴角微笑著環顧這個全然陌生的城市,而視線的前方,一個少年的影子慢慢穿過人群往這裡走了過來。

  那個東方人的少年有著一頭微捲頭髮,看上去比自己還要年少的臉龐,還有溫柔寬廣、彷彿能包容下世間所有醜惡與血腥的褐色眼睛。

  他微笑伸出手,邀請自己踏入那就在眼前的一片陽光。

  然而在那伸手可及的距離間,由自己所一手創造的因果循環撲了上來,無情地將他的身體撕成兩半。

  而睜開眼睛的瞬間他的手還伸在半空,前方是什麼也沒有的一片虛無。腦袋像灌著鉛似地昏沉,朦朧的意識之中,有什麼順著臉頰淌流下來。數不清是第幾個早晨,他的意識頑固地拒絕從這樣的夢境中醒來。

  直到房門轟然彈開的聲音,毫不留情貫穿了他的腦袋。

 

  「你打算睡到幾點啊,亞修──!!!」

 

***

 

  英二幾乎是用綁架犯強行誘拐的姿勢,把亞修拖到早餐桌前。

  雖然早就不是第一次了,不過這個耗時不到幾分鐘的動作,還是總把他搞得氣喘吁吁。而對於這副光景,餐桌對面的辛舒霖一如既往投來同情的目光。

  「照顧這個懶鬼真是辛苦你了。」

  「少說風涼話,你每天把月龍叫醒也差不多是這副德性吧。」英二忿忿地回嘴。

  「那可不一樣,月龍比這個傢伙輕多了。」

  「……所以說到底也是用搬的摟?這是該那樣一臉得意說出來的話嗎。」一邊傳來中年男子滿頭黑線的吐槽,手上還盡業的抓著自家早報,他的文字這次似乎又出現在了頭版頭。

  然而儘管一手抓著報紙一手原本塞著早餐,他還是很努力將食物塞進還忙著吐槽的嘴巴裡,然後揉上了亞修的頭。

  「起床了啦,懶惰鬼。今天是大學的第一天吧?」

  而那一臉昏昏沉沉的人兒,似乎直到此刻才終於回了一點魂。儘管眼神依舊很迷茫,翡翠綠的瞳孔還是一點一點收束了起來。

  然後在周圍眾人疑惑的眼光中,很緩慢、卻一絲不漏、像是在確認些什麼似地,繞過了整個餐桌。

  「……早安。」

  他的嗓音不知道怎麼的有點沙啞。

  「早安。快點把早餐吃一吃,還趕得上下一班的校車。拿全額獎學金的天才第一堂課就遲到,也太過分了吧?」

  英二褐色的眼睛笑得微微瞇著,而被催促的新鮮人望著他沉默兩秒後,默默拿起刀叉。說起來你們這兩個傢伙是怎樣啊,拿了學校成堆的錢,還老是要去不去的──餐桌的對面辛還在抱怨,月龍那個傢伙還跟我說他不想讀大學,藥學院的全額補助耶,到底在發什麼神經。亞修沒有太搭理他,只是趁著把酪梨沙拉吞下肚的空檔隨口回了一句,「反正我們自學也能到達跟一般畢業生差不多的水準。」

  一句話就把辛舒霖堵到啞口無言。

  「話說回來,你這傢伙為什麼會在這裡?」咬下一口鮪魚酪梨三明治,亞修一面皺起眉頭看向了餐桌對面一臉不服氣的華人。「你是為了照顧那個留學的少爺才跑到美國的吧?不會現在連我的事情也要順道管一管吧。話先說在前頭我覺得這兒真的不需要了,我們已經有一個包山包海,放著自己的學業不顧整天照顧大家的賢慧老媽了。」

  「什麼老媽……」英二的抗議還沒說出口,馬克斯趕緊打斷了即將開始的無謂拌嘴。「不是啦,辛今天特地跑過來,是為了帶來一個好消息哦。」

  「嗯?」

  「……你們一直不知道幹嘛嚷嚷著要找的那個人,」被同樣定位成老媽的辛嘟著嘴,不情願地開口。「月龍說找到了啦。那個勞延泰。」

  原先凝結著溫暖的褐色瞳孔,像是赫然泡進液化氮中,在瞬間急速凍結了。

  真是的,職業也不知道、居住地也不知道、連一張照片也沒有,你到底是為什麼要找這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傢伙啊?辛還在碎念著,連肖達都忍不住消遣你,說他是不是你的前世情人喔。這種莫名其妙的尋人委託一件又一件,也難怪常常被月龍說你們兩個真是一對可疑的傢伙。

  「不過,那傢伙真的很普通啊。家庭普通,學歷普通,現在做的工作也普通到不行,完全就是街上隨便都能看到的充滿活力的年輕人嘛。」

  「……這樣啊。」

  和彷彿被這個名子激起劇痛回憶的日本少年正相反的,亞修‧林克斯輕垂下的眼瞼中,流過的感情帶著微微溫度。

  「那就好。」

  不理解對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辛舒霖雙眼困惑的眨了眨,而一邊的中年男子卻只是默默將眼神從報紙後面偷投了過來。從金髮少年柔和的側臉,再到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的日本人的臉上。

  從這兩個孩子口中聽到的故事,他一開始其實只覺得天馬行空。

  然而隨著相處的日子增加,他身為優秀記者的直覺,不斷慫恿著他的判斷往顛覆常識的那個方向去。而若要說是何時開始他對這件事的思考從像是在和自己開玩笑的心態,轉變為真正的半信半疑──那大概是在警察局的留存資料中,找到那封信的時候吧。

  我的靈魂與你同在。

  即使現在想起來,他依然覺得在那封信前面居然就哭了起來的自己,簡直是蠢到不行。然而,已經無法不去相信了;此時此刻看著奧村英二的表情,他不自覺的沉下目光。

  另一邊亞修已經把豐盛的早餐速速解決,起身的同時抓起看上去有些沉重的後背包。經過一頓好好的進食和幾番談話後,他的意識似乎終於回了魂,如同藝術品的五官上,此刻像閃著微微的光。

  「辛,你被差遣去搞這些雜事也別太哀怨。賭十塊錢,未來在我們之中,會最喜歡勞的人的絕對是你。」

  哈?小個子的中國人發出一聲疑惑單音,亞修卻完全沒有要解釋的,只是拉開大門朝他們揮了揮手。而正當英二抬起頭來,似乎欲言又止時,金髮少年突然也像想起了什麼,回頭對上了那雙褐色的眼睛。

  「──我出門了。」

  那照亮夢境的微光,如今像是夏天的艷陽般灑得滿天滿地。

  愣神於對方彷彿寫盡了世間美滿的笑容裡,奧村英二甚至沒來得及回一句路上小心。

  碰!家門隨著亞修匆忙的腳步聲關上了,而辛眼底的疑惑絲毫沒能減輕只是越來越濃的,在大門和英二之間來回不已。一邊馬克斯看看辛又看了看英二,笑得有點無奈;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當事人是很認真在煩惱的,偏偏從旁觀者的角色看來就是會顯得有點滑稽。

  亞修甚至沒把它當一回事的傷口,卻總是另一個人在替他感到疼。

  「……英二啊,讓大叔來跟你說個故事。」招了招手,在辛你是誘拐犯嗎的吐槽聲中,日本少年疑惑的靠了過去。「很久很久以前,在坦尚尼亞的國境中,一座很高的火山上。有一頭豹子,不曉得是迷路了呢,還是活得不耐煩了呢,又或是終其一生不斷的被什麼逼著逼著、逼到再也沒有其他條路可走、而不得不往那個方向一直前進下去呢。」

  無視英二帶了一點驚詫的眼神,他自顧自的說下去。「總之,那頭豹子往五千多公尺高的火山的頂端,一直一直走了上去。」

  那是個全年積雪的地方,豹子走著走著,就在那裏活生生的凍死了。

  少年一直記得這個故事,即使再經過多少歲月荏苒,他也不相信自己能夠淡忘。只因為在精簡粗糙的文字中,他卻彷彿能看見那頭豹的身影,在眼前蹣跚的不斷前行。

  前行,前行,遍體麟傷支離破碎的前行,無法回頭直到在白雪中被寒冷折磨著死去。

  「那麼,這裡來一個猜謎。」男子清喉嚨的聲音打斷了英二的思緒,「你覺得這個故事中最悲傷的事情是什麼呢?」

  「……豹子最後死掉了?」

  「錯。」

  「即使知道最後必然是悲慘的下場,還是不得不一直往前?」

  「我不這麼覺得。」

  「為什麼呢?」在辛困惑的眼神中,奧村英二情緒有些不受控制的,激動的打斷了馬克斯。「這不是很悲傷嗎?即使明知自己正一步一步往慘死的結果靠近,卻不管再怎麼掙扎,都沒有辦法停下。這不就是這個世界上最悲慘的事情了嗎──即使看見了命運,知曉了命運,而用盡全身心的力量、無論倒下幾次、都重新站起身來勇敢的反抗……到最後、卻還是─………。」

  少年的音量漸漸小了下去,最終歸於無聲的沉默。而男子看著他,眼中含著不捨,靜靜地拍了拍他的手臂。

  「或許吧。但是,大叔我覺得啊,這個故事最悲傷的部分,其實是那隻豹子一直到故事的盡頭──」

  「都依然是隻身一人啊。」

  感受到少年的手臂震了震,馬克斯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因為啊,暴風雪最可怕的地方,並不在於那漫漫長路上,它在豹子身上留下了多少傷痕。甚至不在於它將牠百般折磨,直到最後終於不支倒下。」

  而是,因為那山頂實在太冷,滿身傷痕的豹子又太過痛苦不堪了,而讓牠的身邊最終誰也沒有。

  「你剛剛說,面對命運他無論倒下幾次都重新站起身來反抗,最後卻還是失敗了對吧?我覺得你說得不對。」

  在辛舒霖一頭霧水的視線中,馬克斯嘻的一聲,對英二露齒笑了出來。

  「畢竟無論他被命運折磨成什麼模樣,最後的最後,都有某個傻瓜來到了他的身邊。來到他身邊,並且告訴他,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會和你在一起。」

  「從此以後,那頭美麗的豹子其實就已經百毒不侵了,不是嗎?因為他已經打從心底愛著某個人,也被某個人打從心底所愛。」

  所以他早就已經戰勝命運了。

  戰勝了原本最終,必將導致他孤身一人的悲慘命運。

  這話可都不是我說的,只是從某個人的信上,現學現賣而已。在中年男子戲謔的聲音中,兩人再次相逢的場景,彷彿又再一次浮現在奧村英二的眼前。

  那是在比想像中更加雪白的山巔上,天氣異常惡劣的一日。風雪像是要把人的臉皮整張撕下來似地,殘暴地打上露在外頭的每寸皮膚。然而在那人人想盡辦法要將帽子壓得更低的時候,當他赫然抬頭,竟看見在不遠處的前方,一個人影正直挺挺地站在那裏;彷彿沒事人似的,整張臉暴露著寒風,向正傲氣地宣言這點寒冷根本奈不了他何。

  他金色的髮絲在狂風中飛舞,翡翠綠彷彿看著誰也碰觸不了的遠方。

  究竟是自己先注意到他,還是他先注意到了自己呢?奧村英二說不太明白,只知道視線對上的一瞬間,周圍的狂風亂雪都霎時之間不復存在了。

  金髮少年張了張口,彷彿想說些什麼,他卻趕在聲音穿透到耳邊之前就已緊緊抱住了他的身軀。

  緊抓著他背後的布料,直到雙臂用出了此生最大的力氣,到手套下的指尖泛白。

  在那一個瞬間,他竟驀然覺得僅僅只是這個擁抱,就能將少年與不斷傷害著他的一切隔絕。

 

  即使是現在,亞修依然經常從帶著淚眼的夢境中醒來。奧村英二不知道多少次為此感到心疼,也擔憂地詢問過他,有沒有任何自己能幫得上忙的事情?亞修卻總只是對他笑著擺了擺手,笑容像是在說著你怎麼就弄不懂呢,那樣帶著寵溺的無奈。

  我這是因為太開心了所以才在哭啊。

  對著自己的太陽,他柔聲地這麼回答。

  而如今晴空普照的麻州已經快要日正當中了,暖意透過一片片落地窗,擋也擋不住的霸佔了整個廳堂。所以那個豹子的故事,到底是在說什麼啊?耳邊還能夠聽見辛舒霖鍥而不捨的追問聲,還有男子呵呵兩聲打著迷糊仗,將報紙又翻過了一頁的聲音。

  「在說一個就發生在你我身邊的Happy ending啊。」

  我要從命運的手中保護你。

  這句話不知怎麼跳進腦海中,竟讓他的眼眶在此刻有些泛紅。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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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janeyellow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