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歐培拉(歌劇院).上

 

  他的名子叫謝主恩。

  並不是多奇怪的名,但配合上姓氏,還稱得上令人印象深刻。毫不意外地,他來自一個基督教家庭,儘管本人始終沒辦法產生太強烈的信仰;自幼時受了洗便渾渾噩噩成了信徒,星期日的禮拜就那樣要去不去,倒也和父母相安無事度過了這二十多年。

  小了一截的妹妹是個虔誠的信徒,開口閉口就是上帝,人生的夢想是在聖保羅大教堂結婚。謝主恩必須承認,因為這樣,他確實曾經動過自己友人的念頭──那位教籍入在倫敦教區的外籍朋友。

  當然,在得知沃爾特並非教徒以後,他心底是很慶幸自己終於可以放棄這邪惡的打算。

  這並非在說這個么妹的條件多拿不出手。事實上,謝主恩認為自己可以尚稱公正的表示,佳音──是的,他的妹妹,謝佳音──是個動人的少女;嬌甜的鵝蛋臉,一雙大眼睛足夠水靈,將近及腰的秀髮也總打理得順滑妥貼。只可惜,青年也可以同樣公正的向任何人表示,單就皮相而言,他的小妹要配上那位年輕廚師依然差得遠。

  對於沃爾特.蘭斯洛特的外表,比起英俊這種太模糊的概念,或許那本神鵰俠侶裡,作者所引用的一段話會更加貼切。瑤臺歸去,洞天方看清絕──以無俗念比之,或許是誇張了些,但謝主恩可以擔保,那傢伙能讓七成以上的華人閃過這個念頭。

  當然,一個正常的生理男性不會有仙姑那樣纖纖柳腰,盎格魯薩克遜的輪廓和中國人也半點不似。然而,正是那樣的輪廓,配合上幾乎及肩的白金色頭髮、還有那極其罕見的綠眼睛⋯⋯

  真要具體形容,大概就是一股架空的奇幻感,「不像人間所有」的氣質吧。

  謝主恩在心中如此作結,一面對點名聲給予了含糊的回應。

  眼角餘光裡,他能感受到長官不甚滿意的視線,但他沒有義務在乎。反正緊接著自己被唸到的就會是那個名子了,謝主恩肯定地想著,而那聲嚴謹且無可挑剔的應答很快就會消除長官那點悶氣。

  「黃虎地。」

  「在!」

  男子的聲音是那麼嚴肅,絲毫聽不出早晨八點理所應當的疲倦。目測三十出頭的臉上,輪廓深邃而稜角分明,配上略深的膚色清晰傳達出人如其名的剛強。彷彿這一切還不夠似的,男人的顴骨上,還刻著一道淺色的數公分的疤。

  關於那道疤,謝主恩曾不只一次旁敲側擊地問起。這位前輩是個爽快的人,儘管面對工作一絲不苟,在人際上卻是乾脆並放得開的;然而唯獨這件事,男子不曾對誰提起,幾次試著打聽最後話題也都莫名其妙的岔了開。雖然直接去問未必得不到答案,但青年總覺得,這位前輩似乎下意識地在迴避著這個話題。

  不管怎麼說,除去奇怪的工作狂熱這點,謝主恩始終認為他是位好前輩。

  「欸,主恩!你的手機。」

  一陣嘶聲在耳邊響起,青年雙肩一縮,下意識以為自己竟忘了開勿擾。以幾乎要扭到脖子的速率低下頭,才發現是自己早上沒把手機塞好,信號燈在褲袋口冒出一個頭;表示簡訊傳來的閃燈,才引起了眼尖同事的注意。

  幾乎是腿軟的鬆了口氣,他瞪了同僚一眼,順道在心裡對傳簡訊的人爆了聲粗。幾乎是挨著長官那聲解散,他決定在走到崗位前瞄眼訊息,結果在看清來信人的當下一陣無語。

  「主恩:

  咖啡奶油霜望了冰。能到廚房幫我放近冰箱嗎?」

  一如既往的問句──還有錯字。

  盯著友人低下的書寫能力,謝主恩撇了撇嘴,一把將手機塞回口袋。一般而言,他站崗的位置離廚房不算遠,過去一趟也不麻煩的。然而此時此刻,處在有些賭氣的狀態裡,他的步伐變得有些不情願。

  「怎麼了?板著一張臉。」

  熟悉的聲音飄進耳朵裡,青年一轉頭,正對上黃虎地那雙略帶點鳳的眼睛。

  「沃爾特啦。叫我過去幫他冰個什麼東西,也不考慮一下人家那個時候正在點名,如果我忘了關靜音怎麼辦啊。」

  「沒關靜音的話,那就是你的錯了。」男子突然換上一臉嚴肅。

  「啊,好啦,確實是那樣沒錯。」發覺自己踩到對方警戒地帶,謝主恩連忙應聲。「我只是想⋯⋯有點懶得走過去啦,你知道嘛,走過去其實不順路啊。」雖然也只有幾步的距離。

  「喔。只是冰東西的話,我倒可以幫忙啊。」

  「哎!這樣嗎,那就太感謝了!」見對方態度軟化,不想對方不高興的青年立刻順著話胡應一通,說完才發覺這又變成了自己在麻煩人家。男人卻好像沒有太在意,只是拎出了便條,就問起要冰的是什麼東西。

  「咖啡奶油霜。」

  反射性的回答,謝主恩回過神,才發覺自己也不清楚那是個什麼東西。正拿著筆的黃虎地似乎也愣了愣,琢磨一會,才問了句是鮮奶油那樣的東西嗎?

  大概吧。後悔自己怎麼就沒問一下,謝主恩努力回想昨天和年輕廚師的談話,還有進到口裡那軟軟甜甜的新鮮滋味。

  「應該是有點像慕斯的東西,咖啡的顏色吧。」

  以那傢伙不時整理廚房的習慣,這些特徵,應該足夠判斷要冰的物件是什麼了。青年是這麼認為的,黃虎地大概也是這麼想,因為他的興趣很快便從自己要拿的東西轉移到了別的事情上。

  「鮮奶油,慕斯?要做甜點啊。」

  「好像是的。」

  「飯店的新菜單?」

  「啊,不。不是那個。」連忙幫好友澄清了,謝主恩這才想起年輕廚師於君悅飯店的正職,並且黃虎地是少數知道此事的人之一。「是明天『晚餐』的指定內容。」

  「咦?指定甜食喔?」

  「嗯。」青年重複著沃爾特當初跟自己說明時的用語,「雖然不是很常見,不過也會有犯人這樣要求。正餐的菜,沃爾特就隨便幫他配。」

  大概因為是個女囚吧?他半開玩笑的說著,我記得上一次指定這種菜色的也是女性犯人,女人真的天生就愛吃甜點。

  像是心有戚戚一般,黃虎地深表認同的點點頭,寬大有力的手掌一把將便條塞進口袋。他們的工作性質不太適合同僚站走廊上聊天,謝主恩也不覺得自己還需要多講什麼,這位前輩一向是個可靠的人。

  然而那一瞬間,奇妙的感觸在心裡一閃而過。

  自己也不是很能理解發生了什麼,青年短暫的愣住了,站在走道的中間一動不動。他猶豫著這天外飛來的念頭是否該被履行,更多的是好奇念頭本身從何而起;而等他回過神,男子的背影早已經走遠了。


 

  日勤交班的時間是下午五點。謝主恩倚著牆壁,一雙黑色偏核的眼睛,死魚一樣朝牆上掛鐘狠狠盯著。

  還有五分鐘。十二、十一、十、九⋯⋯。嗯,很好,還有四分鐘⋯⋯

  「這麼想下班?」

  一個清脆的人聲,嚇得他險些原地跳起。

  扭過頭的同時謝主恩幾乎要聽到自己頸椎轉動的聲音。那是牢房的方向,發話的是個受刑人──青年本能的升高了警戒,一定睛,卻發現對方此刻是一臉不亞於自己的受驚表情。

  說起第一印象,他只能說,這人非常非常的年輕。

  身為一個二十六歲的小齡社畜,謝主恩已經很久沒有在工作場合用過這個詞。然而,眼前的少年──是的,他相信沒有人會用這以外的詞形容這個囚徒,看上去別說還沒出社會,甚至並不像大學生。

  一雙手臂細細地露出骨頭輪廓,肩膀窄得囚衣整個垮下。直觀一點說,少年還處在單看背影,會無法分清生理性別的年齡。

  「你來錯地方了吧?」

  謝主恩衝口而出。

  「咦?這裡不是北監嗎?」彷彿嫌這段對話還不夠弱智似的,少年露出了驚慌的表情。「我聽說過北監不在台北,所以進來的時候,還特別跟押送的大哥問了。這裡是龜山對吧?押送的大哥雖然好兇的,但看起來不像騙子啊,怎麼就把我送錯地方了呢?」

  特屬於青少年的嗓音在陰暗走道裡,明亮清澈地響起來。

  青年只覺自己的下巴似乎掉到了地,碰在石板磚上不知多久沒清洗的水痕。而眼前高中生模樣的孩子還在繼續講著,甚至比手畫腳起來,中長髮後蒼白的臉此刻竟顯得熠熠生輝。

  「我當時問他說,這裡是龜山監獄沒錯吧。一開始他不太理我,我只好一直重複,到後來大概把他搞煩了吧,就衝我吼了一聲:『因仔賣黑白講!龜你大頭,這裡叫北監!』還好我知道這兩個是同樣東西,我就⋯⋯」

  「哦,不對,我才不在乎你被送到龜山還綠島。」趁著少年換氣的空檔主恩趕緊搶話,「我是說,你今年幾歲?不是該在感化院嗎?」

  有一瞬間,謝主恩懷疑對方沒聽懂自己在說什麼。因為他中性的五官上,快速閃過一抹疑惑的神色。

  這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不如說自從來這裡工作後,遇到懂法律的受刑人才是少數。他有點想放棄交談了,正打算轉身走人,少年的聲音才突然又傳了過來。

  「我的生日是六月十九。現行被抓的當下,正好十八歲又兩天喔。」

  謝主恩瞪著他,少年笑嘻嘻地回望過去。

  「大哥,你可以叫我阿廉。上官廉,他們都是這樣叫我的。」

  我沒事幹嘛叫你?

  這麼一句話滾到青年的喉頭,卻又莫名其妙被吞了回去。

  漫長昏暗的走廊,沉鬱鬱的空氣裡,過長劉海後兩隻瞳孔像一對貓眼石,噙笑望著他。

  「謝主恩!你在幹嘛?」

  吆喝的聲音打破剎那寧靜,把青年恍惚的意識,一口氣拉了回來。連忙的轉頭,彪形大漢正從走廊另一邊踏著重重的步伐,氣勢十足地朝他走來。

  「換班了。你剛剛幹什麼去了,在講些什麼?沒事不要亂說話!」

  「是,是的,前輩說的是。」些許的冷汗從眉間冒了出來,青年用力點了點頭,右手往額間匆匆一抹。

  壯漢似乎也無意刁難,他眼神往四周一掃,確認周圍沒有同僚後反倒是把主恩拉了過去。

  付在青年的耳邊,男子小聲的說了,以後沒事別靠近那一間。

  「我也不清楚怎麼回事,但聽押人的同事說,那個少年仔好像有鬼。」

  謝主恩一臉難以掩飾的茫然,對方卻也不打算再說什麼,只往他背上重重一拍。回過頭,他還想問些什麼,映入眼簾的時鐘卻讓他醒悟到交班時間終於已經過了。

 

  「發生什麼了嗎?」

  結果他沒能走出圍牆,就撞上沃爾特瞪大的眼神。

  被問得有些摸不著頭腦,謝主恩蛤了一聲,對廚房門口的友人露出一臉困惑。那人一身廚師袍還沒換下,顯然是特意站在走道上等著他。

  「奶油霜沒拿去冰,壞掉了。」他簡明扼要的說,「你平常不太會忘記這種事情。」

  謝主恩大大的一愣。

  「咦,沒有嗎?我沒忘啊。」

  不,不對。雖然他是沒忘沒錯,不過也沒有親手到廚房來冰。「我拜託虎地幫我來拿了。他沒冰嗎?」

  而不知怎麼的,聽到黃虎地的名子時。廚師年輕而波瀾不驚的側臉,露出了瞭然的表情。

  「這樣啊。」然後他僅是淡淡的這麼應了一聲,就轉回了廚房。

  從廚房再轉出來的時候,沃爾特看著依然佇立在門前的黑髮青年,驚訝的停下腳步。他不明白地看著對方拋了拋手上的車鑰匙,瞧自己換好了衣服,便對年輕廚師露齒一笑。

  「要去買材料吧,我送你。」

 

  坐上副駕駛座後,沃爾特很快抄了個地址給對方,而謝主恩只是象徵性的一瞥便催動油門。對方習慣去的烘培材料行他很熟悉,不必看地址就能開到,比起這個此刻他有更想問的事。

  「你跟虎地有什麼過節嗎?」

  被這突然的問題嚇了一跳,沃爾特瞪著他,不是很確定對方為何這樣想。

  「沒有。為什麼突然⋯⋯?」

  「喔,沒什麼啦。」青年聳聳肩,「只是覺得你好像很訝異我沒把奶油霜拿去冰,但如果是虎地沒去拿,你就不太驚訝的樣子。」

  幾秒鐘的安靜讓他小小不安了一下,心想自己該不會踩到對方的地雷──老實說,他並不覺得沃爾特是那種會跟人結怨的類型,不過萬一⋯⋯

  「我不是不喜歡他。」澄清的話語很快打斷謝主恩的猜測。「只是,如果是他忘掉這件事,我不會覺得驚訝⋯⋯哦,這並不是在批評他的意思。」極討厭惹事生非的青年連忙補了一句。

  「為什麼?」駕駛座上的人有些驚訝,「我覺得他蠻可靠的啊,我是說,只要不牽扯到工作。」應該說工作方面也是很可靠啦,在另一種意義上。

  「呃,是啊,只要不牽扯到工作。」好像想起什麼不堪回首的記憶,沃爾特肩膀微微一縮。「不過,有時候人都會那樣⋯⋯該怎麼說呢?並不是故意的。但自己不喜歡的事情,會下意識地把它忘掉。」

  不是很能理解的,謝主恩發出一個疑惑的單音。

  「就跟⋯⋯早上要上的課如果是不喜歡的科目,就特別容易睡過頭一樣。」青年盡力找了個對方感覺能夠理解的譬喻。「所以如果是他的話,我覺得可能真的會忘掉,並不是故意⋯⋯」

  「⋯⋯他討厭甜點?」

  「呃,不是,」沃爾特小小無語了一下,「他討厭我的工作。我覺得。」

  有些令人意外的,謝主恩沒再追問,甚至點了點頭表示了解。

  其實這件事情,他是隱約有所感覺的。

  「他是哪個被害者的遺族,對嗎?」

  這並不是突然興起的念頭。面對監所看守人這份工作的態度,和謝主恩向他介紹沃爾特時,前輩臉上奇怪的表情⋯⋯還有左眼下,那道明顯非常久遠,並且似乎會留存到永遠的疤。謝主恩幾乎可以想像,在刀鋒劃下的瞬間,皮膚應該是綻開得深可見骨。

  他沒有向誰提起過這個猜測,也不覺得這是個茶餘飯後的好話題。

  但既然提到了,謝主恩也從不認為他義務掩飾好奇。

  然而令他驚訝的是,眼角餘光裡,他看見副駕駛座的人搖了搖頭。沃爾特是不會隨意否定別人的人,而這也是為何謝主恩這麼詫異;年輕廚師對這件事,似乎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他們可不是警察,沃爾特也沒閒到會去當私家偵探調查同僚的過去。那麼,難道黃虎地曾經跟他說過──

  在熟悉的店門對面拉下剎車,思緒在青年腦海裡飛快轉過,而沃爾特打開車門的聲音,則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似的。

  因此隔了很久,他才發覺對方下了車後便定定愣在原地。

  「怎麼了啊,應該是這個地方沒──」聲音嘎然而止。

  幾乎是推開車門的瞬間,謝主恩就明白對方愣住的理由。眼前是他見慣了的材料行的小小店門,隔著一條巷子的寬度,就能看見玻璃牆後堆疊的紙箱和蛋糕模;老舊的門口沒有關緊,微微開著一條縫,門旁還放著兩旁生機蓬勃的小盆栽。

  而黃虎地就站在那裏,在低調而略顯雜亂的店門口,與他們四目相對。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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