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發現原來我一直沒解釋......歐培拉是一種蛋糕的名子,咖啡奶油霜是它的材料來著囧rz
03. 歐培拉(歌劇院).中
最後先出聲的還是沃爾特,而如今回想起來,他大概也是三人之中受到驚嚇最小的那一個。
「黃先生?你怎麼會在這裡。」
一下被那個稱呼驅掉一半恍惚,謝主恩幾乎要笑出來,黃虎地那一臉無奈讓他想起了剛認識年輕廚師時的自己。這位白皮膚的朋友就是很難理解,若非極端不熟的人,他們不會用姓氏彼此稱呼。
「別那樣叫我。我倒也好奇你們怎麼會在這⋯⋯啊,不管怎樣,我一定要先說聲抱歉。」回過神來,男人趕緊這麼對青年說了。「主恩大概已經告訴你了?我忘記把你的材料拿去冰。原本想先連絡你,結果手機一拿出來⋯⋯」說到這裡他有些尷尬的抓了抓頭,「才發現早就沒電了。」
「靜音關習慣了,沒電都沒感覺哈?」順口揶揄了對方一句,謝主恩視線往下一瞥,看見黃虎地手中材料行的塑膠袋。沃爾特似乎也注意到了,而他們往彼此的方向一望,不約而同看見有些驚訝的眼神。
決定誰要坐後座花了他們一段不短的時間。而在被兩人硬塞進後座後,男子轉而確認起自己購買的材料是否正確,看得出對自己的過失還是頗為介意。
「沒事的,試做的話,即使明天早上開始也來得及。」反覆向對方表示沒有問題,沃爾特看著袋子裡豐盛的材料,幾乎是沒有猶豫的接著說了。「不過,我很驚訝呢,我一直以為黃先生不喜歡我的工作。」
謝主恩覺得自己的腳差點踩了剎車。
不管認識多久,沃爾特這種偶發性的超級直腸子總是能給他帶來驚喜──或者說,驚嚇。
後照鏡的彼端,男子似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發言給嚇了跳。他瞪著一雙鳳眼,表情倒也沒有太不高興,只是顯得有點訝異,並在短暫無言後浮出一點點有趣的神情。
「啊⋯⋯或許吧。如果真是那樣,那就更不好意思了⋯⋯不過我真沒想到,會被你當面這樣說。」
您的發言也是相當的直爽呢,前輩。握著方向盤,謝主恩開始懷疑自己該不是這個空間中唯一可愛含蓄的普通人。
「我不會怪罪黃先生的想法。」絲毫沒注意一旁好友的滿臉黑線,沃爾特蒼白的臉上依然沒什麼表情。「我認為這麼想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甚至,我認為黃先生會這麼想,正是因為你是個正直的人。」
謝主恩很驚訝。
他從沒想過這樣的話會從自己這位朋友口中說出,儘管換作其他任何一個人,他都能夠覺得理所當然。
似乎也被他搞得有些糊塗,透過後照鏡,青年能看到黃虎地的表情也是相當古怪。男人的嘴角微微撇著,一雙平素直來直往的眼睛此刻微微瞇了瞇,像是突然摸不透眼前的人。
發出隆隆噪音的小小國產車裡,只有白種青年依然神色自若。那雙如同寶石又好似翠玉的眼睛,一動不動注視著前方,而他的語氣平淡得不可思議。
「黃先生──曾經有過前科吧,傷害他人的。」
年輕獄卒覺得幾乎能看見自己張大了嘴的蠢樣。
黃虎地卻似乎不怎麼驚訝,從青年方才的話裡,他已意識到對方肯定知道什麼。
「所以對於這麼做造成的後果有多嚴重,才會最深刻的了解,也才更覺得做出如此行為的人⋯⋯是如此的可惡。」
汽車駛過路面上一處顛簸,被廚師擱在腿上的塑料袋,隨著車體晃動跟著震了幾下。
透明的袋子裡,塞著一整包的咖啡豆、幾袋砂糖、兩大罐還滲著水珠的鮮奶油、以及許多奇奇怪怪的小袋,將大大的塑膠袋擠得有些變了形。即使對烘培一竅不通,也能看出採買者那份笨拙的努力和認真。
「⋯⋯我想這一輩子我都會記得吧,這件從今天的我們眼裡看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小事。」靜靜吸了口氣,低沉彷彿嘆息的聲音,從後座傳了出來。
正是因為你是個正直的人。直到此刻,謝主恩才覺得有些理解了,他困惑的卻是沃爾特為何能這般料事如神。
「在那個當下,我是真的認為,這種事沒什麼大不了的。率先挑釁的是對方,而我看著他想著,這笨蛋這下可惹錯人了⋯⋯我身上沒帶武器,不過搶對方手上的西瓜刀,根本花不了我幾秒。別說是害怕了,我想我當時,幾乎是覺得有點興奮吧。」
「我看著拳頭迎面揮過來,根本不覺得有什麼好猶豫,反手就用了十成力氣往前面一掄。有什麼紅色的東西濺了開來,然後過了好幾秒我才看清楚,刀刃下竟然是個女人的臉。」
男子小小停頓了一下,像是不太知道該如何說明接下來的事。
「好像是他的女朋友,援交認識的。遇到之後就一直跟著他全台灣跑,好幾年了,偶爾還是做做生意掙錢。很漂亮一個女孩子,也很勇敢,跑過來擋我的時候一點都沒有猶豫。」
「刀子把她的整張臉切開,從右上角往左下,正好劈過中間的鼻樑⋯⋯後來到開庭的時候我才知道,她很年輕,才剛是一般學生要開始談戀愛的年紀。」
故事沒有再說下去,謝主恩也不覺得有那個必要了。十幾二十的女孩子,靠著身體這僅有的資本討討生活,和戀人相依為命。而連那點本錢都失去以後,兩人又會變成什麼樣子?
他沒有興趣知道。
然而在很多時候,這個世界上的事,就是偏愛逆著人的願望走。
「黃先生。那個女孩,右眼是不是掉了出來?」
突如其來的發問讓在場的人全都愣住了。沃爾特的神色依然很平穩,只有那雙眼睛微微歛了起來,比起悲傷,興許更像對某個慘痛結局的哀悼。
就像再次翻開早已閱讀完的悲劇小說,儘管早已知曉結尾,依然忍不住嘆息。
「我想他們不會跟你提過這件事,不過,那位小姐並沒有恨你。大概她是明白的,自己所身處的世界,什麼時候發生那種意外都不足為奇⋯⋯儘管最後走上了偏頗的道路,但我並不認為,黃先生需要覺得那是自己的過錯。」
凍結的空氣中,溫潤話語緩緩流竄著,聲聲敲響餘下兩人的鼓膜。而謝主恩想起來了,那張與他僅有幾面之緣,失去了右眼並嚴重扭曲的臉。
隔著專屬於死囚的冰冷欄杆,靜靜向他說出歐培拉這三個字。
那天晚上,謝主恩花在入睡上的時間有些長。他盯著天花板,數不盡的想法掠過腦袋,在意識模糊之際有什麼浮上了眼前。
那是一個女孩裂成兩半的臉,僅剩的左眼有些歪斜,卻依然在震動空氣的板機聲中、無比生動地看著他。不像三流鬼片裡佈滿誇張的血絲,也沒有睜得大到好似睚訾盡裂,只是那雙瞳孔、那雙瞳孔彷彿擁有電源的二極體一樣──
在沒有一絲光亮的空間獨自閃爍了起來。
彷彿從大腦深處突地傳來一陣劇痛,他驚醒,摸著自己額上一片冷汗涔涔。
***
行刑的時間定在晚上八點,下崗時,已經能聞到紙錢燃燒的味道。
醫生到場的時候,執行團隊已三三兩兩地在小菩薩像前,一如往常進行著行刑前的祈禱。石像上,藻綠色的青苔已經隱隱長起來,卻並不令人覺得醜陋;事實上,黃虎地覺得在那個有點沈悶的空間裡,一抹綠色反倒聊勝於無地為他們添上一筆生機。
遠遠從建築物內看過去,他發現自己似乎認識這次將扣下扳機的執行法警。那位判定死亡的醫師,也並不面生。然而他們沒看向自己這邊,團隊中有幾個叼著菸、其他的跟身旁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不知說到了什麼,一段距離之外,黃虎地隱約能聽見人群裡,傳來一陣稀稀落落的笑鬧聲。
於是男人也不在門前多做留戀,他轉身,朝典獄長的辦公處走過去。
「其實你不用特地來問我的。」說明了自己前來此處的目的後,年過半百的上司語帶訝異這麼說道。「你知道,我們並沒有規定矯正人員不能跟受刑人說話,即使時間鄰近行刑⋯⋯雖然,我必須承認我很驚訝你會提出這個要求。」
當然啦,你面對這類事情一向認真,懂得來請求許可,這是好事。髮色已微微斑白的中年人笑咪咪這麼說著,黃虎地離去前,正好看見他從抽屜裡抽出一張報紙附的數獨。
其實一直都是這樣。男子知道,他的同僚們並非真正缺乏同理心,只是人在面對太過習以為常的事情時,你很難要求他全程繃著一本正經。
腳步聲接近牢房時,他看見女子抬起了頭。
那是張比實際年齡顯老許多的臉。長髮在反覆燙染後不規則地捲起,皮膚因長期黏合著廉價的化妝品,快速的劣化凋零;而那道記憶猶新的疤痕,在右眼眼窩留下一道深溝,使那裡如今只剩一處空蕩的凹槽。嬌小軀幹在冰冷的地板上隨意盤坐著,那體態尋不著一絲女性的矜持或優雅,彷彿綻破的草鞋,靜靜地、再也懶得去修飾什麼、僅僅是讓自己躺在角落。
然而即使是此時此刻,黃虎地依然詫異地在她身上看見了昔日美麗的痕跡。
他聽見自己微微吸了口氣,再開口時,聲音卻意外的十分平穩。
「李招弟小姐嗎?」
似乎以為是通知行刑的人來了,女子臉色發白,卻依然鎮定地點了點頭。
「您好。我想您應該知道,執行團隊等等就要過來了,不過很抱歉,我要說的事情大概與此無關⋯⋯也就是說,我不帶有任何監理所方面的立場,純粹是以私人身分想來跟您說些話的。如果不想回答或想叫我滾蛋,那都不會影響到您的任何權利,我現在純粹是個下了崗的無聊男子而已。」
一拍的停頓以後,女子緩緩點了點頭。對他的話,她似乎有些漫不經心,而男子相信在面對死亡的恐懼時這可以說是十分正常。
「⋯⋯那麼,就讓我開始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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