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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樣才算是擁有自己的人生?」

  客房裡,正對著書桌敲打鍵盤的尼爾抬眼看向你。

  「先告訴我你怎麼會突然想問這種事情。」

  「你不必知道,雖然我懷疑你也已經知道了。」

  將筆記型電腦往前一推,尼爾長吁一口氣,你看出他在認真思考這該怎麼回答。

  「我不知道。」幾秒鐘之後他放棄,「很多時候,我對這件事的定義都只是隨著直覺。」

  「你的直覺大抵上就是,去見自己所愛的人,追求讓自己快樂的事物。」你將話接了下去。「與其說他本身有個定義,不如說是『義務、職責』這種詞彙的反義詞,這就是你的直覺。」

  是那樣嗎?尼爾抓了抓頭,對於你的想法,似乎並無法完全苟同。但是一時之間,卻又抓不住想反駁的點在哪裡,而只能不置可否的沒有回應。

  那天後來你比他早就寢,他在你的房間完成他的文書工作,後便抓起電腦準備離開。你聽見他的腳步聲,從書桌旁往門口的方向移動,卻在經過你床邊時,暫停了一下下。

  似乎知道你還沒熟睡,他對著你開口。

  「我想你的說法並不完全是對的。」

  他的語氣一本正經,讓當時的你,對於他為何如此鄭重感到些許困惑。

  「反義詞這個說法,只在兩者有衝突的時候成立。」他用緩慢的速度徐徐道出,就像希望即使在很久以後,你也不要忘記這些話。

  「在兩者可以同時完成時,他們就並不是反義詞。一個人可以同時兼顧兩者,這個時候他就可以在克盡義務的同時,也擁有他的人生。」

  會有這種事的。

  他用百分之百篤定的語氣跟你說。

 

  你從夢境中醒來,不能明白自己為什麼一次又一次的想起這個片段。春天的天空還沒亮,面對窗外那一片漆黑,你只能煩躁的往床頭櫃上抓去。

  你原本的目標是手機,沒想到卻是抓中了一支錄音機。

  這是一直讓凱特隨身攜帶,直到交給了尼爾的錄音機。你讓凱特隨時報告任何可疑的事物,並且六年前在歌劇院爆炸後沒有多久,在汽車的手套箱裡面找到了它。

  那裡面已經錄滿了凱特六年的記錄,依照日期一天一天往前推進,並且隨著尼爾走過六年的逆行直到被他放進手套箱。

  你使用它的方式,是隨著日期推進一點一點的往前聽。

  而在你將它從凱特手中拿走、交給尼爾那天開始,它的任務就理當結束了。你也並沒有再將它打開過,記錄的時間停在尼爾逆行的前一天,凱特的話語結束之後留下一片長長的沈默。

  你也不明白自己哪來的這個靈感。

  再次打開錄音機,讓機械微微的雜音充斥在房間裡。你覺得自己病了,精神上的疾病,才會在三更半夜驚醒並且聽起什麼東西都沒有的錄音。而比什麼都更強烈的證據,是你清楚意識到,你這麼做只因為覺得這段空白是那人留下的聲音。

  是尼爾留下的聲音,儘管其中什麼也沒有。

  你嘆了一口很長、很長的氣,第無數次繼續試著處理胸口撕心裂肺的感覺。

  就是在那個時候,錄音機說話了。

  當然不是機器自己的聲音。你瞪著雙眼,在一片黑暗中瞪向錄音機,第一個瞬間幾乎百分之百肯定是自己已經產生了幻聽。

  因為那是尼爾的聲音。

 

  「尼爾不會回來了,對不對?」

  這麼問著的時候,麥斯的表情儘管悲傷卻也顯得平靜。你知道,聰明的少年心中已經有答案了,而僅僅是垂下眼睛沒有回答。

  餐桌對面凱特靜靜望著那樣的你,姣好臉龐上矇著憂傷。

  麥斯離開了,你聽見他房門關上的聲音,猜測少年是一個人正在哭泣。而你望向坐在你對面的女子,往事浮上你的心頭。你感覺有些事情你非得確認不可。

  有些答案,即使遲到得無可救藥你依然想知道。

  「很多年前,在我再次遇到尼爾以前。妳在這裡對我說過,沒想到一個男人,能對女人有如此忠貞的友情。」你徐徐地說道。「那是什麼意思?」

  凱特抬起臉,數度張了張嘴,語言卻又被情緒哽了住而無法順暢流出。

  「我知道你曾喜歡我。」她低聲地說,「即使是那個時候,我想你還是喜歡我的,我並沒有忽略這點。」

  「只是,儘管你和尼爾的相遇,當時還只有那麼短的一段時間。我就從你臉上看出來,他的離開,對你而言是一種……」

  沒有辦法好起來的傷害。

  她看著你的表情,說明除了這麼一句話以外,她再也開不了口說更多。她最後的數個字幾乎是哽咽的。

  而你覺得自己很蠢,除此之外也想不出其他心得了。

 

  「嗨。嗯,我假設你聽到這段錄音的時候,我已經進入逆行,而那些嚇到你的事情也已經發生了。

  我逆行的時間,現在已經超過五年又十個月,再過幾天就要回到常規的時間。我想要先告訴你,事情並沒有你說的那麼難熬,而我也完全不覺得對當初接下這個任務,有任何一點的後悔。

  然後是關於,呃,嚇到了你的那些事。

  我只想跟你說,我很抱歉。

  你當時告訴我,你認為我失去了我的人生,並且你對此感到虧欠。但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能知道……我並沒有失去什麼。就像與凱特相聚的時間是你的人生,我的人生也從很久以前開始,就一直是實現著的了。

  而不論之後會發生什麼,我都並不覺得遺憾。」

 

  那一夜你痛哭,一直到失去聲音和力氣。

  你知道,世界的那一角已經再次停止轉動。只是這一次,規模巨大得遮蔽了你的整片天空。你失去安穩的睡眠,忘記如何感受微風隨季節逐漸暖和,或是怎麼看春天第一朵盛開的花朵。當你試圖引導自己,去想起自己生而為人的那一個柔軟的部分時,第一個衝進意識中的,永遠都會是他一頭金髮以及為了你綻放的笑容。

  疼頭太刺骨錐心,你逐漸負擔不起自己去身為一個人。

  某個暖和轉為炙熱的午後,你突然覺得,這樣或許也沒什麼不好。尼爾的人生像一條河,蜿蜒著在你身邊繞行;不發一語為你澆灌水分,期望即使是你那不毛的人生、也能開出一點點的花朵。

  而當河乾萎了,土地也甘願恢復原樣。

  你還記得當他站在那扇旋轉門前的時候,你對他說過,希望能將更多的東西送回去給他。你現在了解了,你當時真正想說的是只要能夠做到,你願意將世界與他一起塞進那扇旋轉門,讓宇宙陪在孤獨的他的身邊。

  而若無法做到,至少讓你的靈魂與他一同沉眠。

  「壞了?」

  你皺著眉頭,而面前的艾弗斯和你同樣一臉不解。「我也不懂。我不是機械專家,但我確實聽說這古董唯一的好處,就是他幾乎不會壞。」

  你們的視線,一同落向放在桌上的黑色的錄音機。你無法理解,這一切都太過荒謬了,戲劇化得像某種劣質的玩笑。

  「不過幸好,這對事情的進行影響不大。它派上用場的時間已經過去了。是這樣吧?」艾弗斯擔心地確認。

  是啊。即使其中的資料消失無蹤,那也只是大量的凱特過期的留言、以及一小段私話而已。

  你點點頭,對著錄音機伸出手。用掌心覆蓋著它,感受電器那最後一點餘留的溫度。

  辦公室的門的另一側,一個轟然的聲音響起。你和同僚幾乎是同時跳了起來,手槍已經握在你們的手上,而你水平舉起的雙手已經將手槍上了膛。碰,又是一聲撞擊的聲音。然而跟前一次不同的,這個聲音這次卻是使你們都愣了住,在一瞬間拉緊了的神經又猶豫著稍鬆了下來。

  沒有哪裡的探員會白癡到站在門外槌門。

  你們的想法完全正確,並且在下一秒得到證實。推開門踏進室內的人是凱特,她一張臉漲得通紅,總是整齊豎起的金髮因全力奔跑而變得散亂。

  上氣不接下氣的,吐出你完全無法理解的話語。

  「他們找到尼爾的屍體了。」

  不對,我在說什麼。女人用力而努力的深呼吸,試圖整理過度激動而變得凌亂的話語。三十秒鐘之後,她的意思總算成功傳達了,事實上她擠出的第一句話也沒有錯,頂多有一個稱得上語病的地方。

  就是那並不是屍體。

 

  你聽過吸引力法則嗎?

  具體的說法有很多種,但大抵上,可用以下這句話總括。當你真心渴望某個事物時,整個宇宙都會聯合起來幫你。

  例如,曾經受人教導的少年,即使老師離去後也未灰心喪志,在自己擅長的醫學領域持續精進。而身邊的環境,加之曾經那位家庭教師時不時給的一些物理學上的提點,讓他對物理、熵、以及絕密的時間逆行,也有了一些關鍵的理解。

  在比現在更遠的未來,他仍記得年少時的指導者,並發現自己擁有了扭轉的力量。

  某個人將一台機器,送到了遊艇行駛於越南、歌劇院爆炸、而12市進行了一場激鬥的那天。在逆行之中中彈而將死的人,被以現在還不存在的方式,停止了時間。心臟、血管、肌肉骨骼以及大腦,停留在死亡與未死的邊緣。

  然後一直沈睡著,沈睡到致死的傷害被外力一點點復原。

  為土地虔誠祈禱的河流,即使在中途走錯了方向,繞了多少個空轉的彎。在故事的最後它終究會因為它的努力,看見心愛的那片焦土,能夠擁有一整片綠草如茵。

 

  「那個鬼地方失火了!」

  時速一百八十五的轎車上,艾弗斯抓狂地告訴你。你並不訝異,無論最初找到尼爾的人是敵人或朋友,他存在的暴露都可能造成混戰。抓緊了方向盤,你用右臂的力量往反向一彎,聽車輪與柏油路發出震破天際的摩擦聲。

  你終於想起了帶著靈魂戰鬥是這種感覺。

  巨大的貌似研究所的建築,在你們抵達時已是火海一片。你深吸一口氣,感覺火焰的熱度被吸進你的肺臟裡,連帶著那種久違的活著的感觸,然後轉身投入槍林彈雨之中。

  戰場總是很吵。硝煙的味道充斥鼻腔,在一次將整面牆擊毀的爆炸之後,你從嘴角嚐到自己額頭上滴下來的血味。嶄新的大樓內部,鋼筋水泥很快往斷壁殘桓的方向變化而去,情勢也逐漸變得千鈞一髮。

  你背靠著只剩下半人高的牆壁深呼吸,思考該如何單槍闖出一條血路。

  就在這個時候,一聲趴下闖進了耳膜。

  大腦未能跟上,身體卻已不假思索的聽從。你掩護住自己頭部,而即使視線所及只剩地板,也能從熱風得知身後敵人被爆裂物一掃而盡。

  你全部的念頭裡只剩下聲音主人的名字,並用最大的力氣從喉嚨喊出。

  但是散彈槍的聲音壓過了你,同時將你們頭頂那塊天花板最後一點支撐擊塌。

  瓦礫與粉塵飛揚在空氣之中,你的感知與行動能力被短暫剝奪。快速的爬起身來,週遭已經是一片漆黑,處處都是激烈的交火之後的殘痕,你的額頭似乎又多了一道血跡。

  你劇烈的吸吐氧氣,聽見自己心臟的聲音。像是要把胸骨震碎一樣劇烈。

  即使已經明瞭他活著的事實,親耳聽見那聲音卻依然讓你幾乎哭泣。

  「尼爾?」

  呼喚從瓦礫縫隙裡鑽出,傳達到另一堆瓦礫的下面。

  一個沙啞的,就像剛從睡過頭的早晨蘇醒的聲音回答了你。

  「嗨,是我。」

  你們又都安靜了數秒鐘,躁動的分子與原子都停下來了,等待著你的回答。

  「……我曾經很佩服你,身為一個探員。」

  你的聲音明明不大,明明是低沉的,此刻在這廢墟之中卻又顯得無比清晰。「佩服你在面對命運時的豁然。你那麼平靜的接受它,與此同時,卻又能夠不因為接受了,就失去任何一點往前邁進的動力。儘管你無論在哪一方面,都優秀得令人啞口無言,在我看來這依然是你身為天能探員最厲害的一點。因為我知道,這是我永遠無法做到的,無論經歷過多少我都沒有辦法做到。」

  「不過很遺憾,我現在改變心意了。」

  你聽見自己深吸一口氣,然後默然放在心底的想法,排著隊傾巢而出。

  「能接受命運根本無關什麼見鬼優秀,你不過是因為,它剛好稱你的意而已。」

  但是它並不稱我的意,曾經。留下這句潛臺詞沒講,儘管眼前沒有光源,你卻仿佛已能看見他因你的情緒化用詞而小小吃驚的表情。

  「所以這次你一定得跟我回去,你這狗娘養的。」

  尼爾笑了,那是你所熟悉的帶著微微氣音的聲響。

  你知道這是同意的意思。

  一面在心中描繪他此時此刻,帶著歉意、一點困惑,還有總是無條件予你以欣賞的表情,你暗自下定了決心。等你們一起逃出去,要在他能說出任何話之前,就以吻堵住那張總跳過最重要話語的嘴巴。

  然後用餘生跟他互相交換幾句我愛你。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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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janeyellow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