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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心肺停止 

 

  「你怎麼會知道安生的主人死了?」羅瓦霜看著門雪套著刷手服,隨口問道。

  「我一直都覺得他的主人是黑道。」

  刷手服裡傳來模糊的聲音。「後來就在槍擊案的照片上,不是有拍到嗎?照片的最左邊。」

  羅瓦霜把手機往眼睛湊近,並伸出細長的手指,將畫面盡可能展開。

  在警方封鎖線的邊緣,看到了一截暗紅色的車屁股,面向畫面處還有一道撞擊的痕跡。

  和哥哥的對話鮮明得像是才剛發生十分鐘的事情。那一天,他麻完了黃湛主刀的手術,正巧遇見剛陪學妹去醫院打完破傷風的哥哥。他們聊了很多有的沒的,其中一件小事,是羅瓦霜問起剛剛在手術室裡聽到那個悲慘的撞擊聲是什麼?

  聽起來好像是醫院門口的郵筒被汽車撞斷了。

  羅門雪那時候稍微苦笑了一下,有點答非所問的回答道:而且還是很貴的汽車呢。

  他當時就在想著,這個男人平常自己出門的時候,一定不會自己開車吧。大概是有司機或是什麼人協助駕駛的人物。不過,並不想讓那個司機或是什麼人,載著他一起帶寵物來看醫生。

  「光這樣就知道他是黑道喔。」

  「怎麼可能?很多事情啦。」

    拉了拉刷手服的下襬,他深呼吸了一下,將心裡那個用以應付大夜班的能量開關默默打開。

  然後原地停住動作抿了抿嘴。

  「幹嘛啊,一直看我。」

  羅瓦霜維持著單手撐住臉頰的姿勢,並沒有正面面對哥哥,只是以稍微斜眼的角度往門雪的方向看去。不過,確實帶著一種可形容為打量,甚或是品味的專注度。

  「你還是這麼厲害耶。對人的事情,就像是有雷達。」

  羅門雪正眼望了過去,兩人四目相交的安靜了一秒。

  「好啦,我要去上班了。」

  什麼也沒有回答,門雪只是抓起聽診器,瓦霜也站了起來將摩拖車的鑰匙塞進口袋。不過,安生之後要怎麼辦呢?他們一邊往休息室的出口走去,一邊像是隨口似的聊起。怎麼辦喔,我們先做中途,貼浪狗社團看有沒有人要領養吧。但是不可能有吧,癌症末期的老黃金,誰沒事會想要帶回家啊?

  揮手道別以後,羅門雪獨自走進住院部的鐵門,裡面是一條短短的走廊。

  進門右手邊第一間房間裡,安生依然在最靠近門邊的籠位,一見羅門雪便輕輕搖起尾巴。

  他打開鐵門騷了騷安生的頭。

  明天之後,安生會到哪裡去呢?在他尚短暫的獸醫生涯裡,羅門雪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情。是打電話給動保處嗎?但是,這樣一隻不住院維持不了多久生命的老狗,動保處會如何處置?

  他其實沒有太過感傷,只是對著安生那顆大腦袋歪了歪頭。

  眼前浮現的,是中年男子站在撞斷的郵筒旁邊,一臉抱歉的表情。

 

  隔天早上羅瓦霜來的時候,在醫院門口幾步的地方,遇見了黃湛。

  後者一副剛起床的樣子,娃娃臉上蓬蓬的斜瀏海比平時更加蓬鬆,還翹起一根呆毛。這副模樣如果被羅門雪遇到,後者想必會很緊張,畢竟黃醫師是醫院裡出了名有下床氣的人。

  不過瓦霜只是普通的跟黃湛打了招呼,然後看他輕點了一下頭當作回覆。

  走進醫院後,瓦霜在櫃臺的地方被其他助理攔了下來。有些人還拎著安全帽,有些人則已經換上了上班用的制服:行政助理是鑲著綠邊的短白袍,像羅瓦霜這樣的醫療型助理,則是全身的深藍色刷手服。

  「今天又是黃湛的診喔。加油!」一個矮小的女性醫療助理拍了拍瓦霜的背。更具體的來說,由於她實在太過嬌小,拍到的部位更接近羅瓦霜凹陷的腰部。

  瓦霜只是不鹹不淡的聳聳肩。

  「人家雙雙才不怕好不好,人家是黃醫師專用的萬能小幫手耶。」坐在櫃臺後的行政助理抬眼和同事打鬧道。羅瓦霜也只是笑著又聳聳肩。也不知道這個規則怎麼形成的,不過黃湛開始獨立看診後沒幾個月,他的門診就開始全程將羅瓦霜綁在裡面。

  到後來,在排班時只要是黃湛的門診,羅瓦霜也就會跟著被排到門診班。這麼下來居然也有好幾年了。

  其實他也不只一次被助理同僚問過不怕黃大醫師的脾氣嗎?羅瓦霜回答道也還好吧,而且他看診看的很快喔。不管門診排隊排的有多誇張,都有可能可以提早下班。

  從這點上來說,羅瓦霜覺得他的門診吸引力完爆謝佳音。

  他換好衣服走進診間,黃湛也已經一臉無精打采的坐在裡面了。今天的第一位客人是個常客,一位年輕的小姐,帶著年邁的淺色拉不拉多。

  一邊給拉不拉多掛著點滴,一邊聽飼主和主治醫師閒聊著。

  「上次開了食慾促進劑之後,有比較願意吃東西了。」小姐講話不太大聲,是個斯斯文文的類型,情緒也很收斂。即使如此,仍能看得出這句話她講得心中其實是眉飛色舞。「水煮的牛肉,以前都會剩下半碗,現在可以全部吃光光。連乾飼料,混在肉裡面,都可以吃掉一把喔。」

  「是喔?」

  「對啊,他都會抬起頭來自己吃。而且吃完之後,還會一直搖尾巴,好像在說還想吃、還想吃的感覺。」

 「那很好啊。」

  黃湛抿著個笑,視線卻沒有往主人的方向,而是訥訥的飄在一邊。

  拉布拉多吃飯的時候不把碗也一起吃下去,就不叫拉布拉多。

  羅門雪一邊壓著點滴的針筒,一邊想起黃湛的名言。這是他在動手術幫一隻小拉拉取出胃部異物的時候,有感而發。

  當然那個異物並不是碗,黃湛也沒打算把這位病患病歷上的種別改成柴犬或不明。只是,一隻拉布拉多需要吃食欲促進劑,才願意吃牛肉--

  羅瓦霜覺得這個狀況還是蠻不樂觀的,他相信黃湛也這麼想。

  診療台上,始終很安靜的大狗不知道突然感覺到什麼,抬起漆黑眼睛瞅了他一眼。

  「不可以喔,哥哥不是壞人,哥哥在幫你打點滴喔。」飼主帶一點奶聲奶氣的,輕輕拍拍大狗的頭一面說道,隨後抬頭看著黃湛。「醫生,他都討厭你們這裡的大哥,都不知道其實切他肚子的人是醫生你。」

  不是大哥,是助理。羅瓦霜還記得,在自己還是個獸醫系的大學學生,來這裡見習的時候,黃湛一天會說這句話說個三四次。

  但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不太再這麼說了,跟門診時偶爾會冒出來的微微的煩躁之氣一起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彷彿天地萬物皆沒有什麼所謂的波瀾不驚。

  「胸水的情況還是都差不多嗎?」

  並且每句話都直奔重點,惜字如金。這大概就是他門診總是能準時結束的要因吧。瓦霜在心中偷偷想著,在這點上,實在該讓謝佳音多跟這位前輩學習。

  「差不多,現在還是兩天到我家樓下那家診所抽一次。他們現在看到我們,都會說啊,是黃湛醫師開刀的那隻狗!這樣耶。」小姐彎著嘴角,眼尾也一起微微瞇上,那笑容裡帶的是許多有趣、開心、慶幸,還有一點點小小的討好。「黃湛醫師,變成大同區有名的神醫囉。」

  嗷嗚--。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大狗突然對著黃湛的方向,不太響亮的哀鳴了一聲。瓦霜安撫的輕輕拍了拍他身體。他還記得,這隻狗第一次到這裡來的時候,也是這麼趴在診間的地板上,而他可是費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這傢伙抬上了X光桌。

  直到影像科都拍完片子了他還在揉著自己肩膀,抬頭一看螢幕,才怔愣得忘了痠痛。

  那狗的肚子裡,所有臟器全都跑到右邊,左側只剩下一陀巨大無比的軟組織影子,似乎以左腎的位置為圓心。

  他一直都在家裡附近的獸醫院看病。飼主那天走進診間的時候,便是一個淚人兒,抽抽嗒嗒地半天主訴都講不清楚。最近,開始越來越吃不下東西。「我帶去看,看了很多次,醫生有聽,也有抽血檢查,有吃很多藥。但是都沒有好,後來拍X光,醫生就說他沒、沒有辦法、說我們家寶貝他、他沒有救了.........」

 所以是為什麼沒有救了?羅瓦霜還記得,那天的門診是典型的地獄炸診mode,而負責問診的自己,被這個飼主搞得抓耳撓腮。後來好不容易,他模模糊糊的聽出來,應該是個腹腔的腫瘤。可惜的是飼主手上並沒有之前獸醫院拍到的影像。於是也沒有思考太多,徵求過飼主同意後,抓著拉布拉多就十萬火急再去拍了一張。

  沒想到是如此驚人的腫塊,當時的自己也是驚呆了。

  說是沒救,應該就是覺得這腫塊長到這個樣子,動刀沒把握吧。要怎麼把這麼個龐然大物,從塞滿各種器官的肚子裡整個拿出來,確實令人頭疼。不過,黃醫師並沒有太多猶豫,只明確表示這個手術前他堅持一定要掃過CT(電腦斷層掃描)。

  「費用大約是這樣,也有掃過後發現無法進行手術的可能性。可以嗎?」

  狗後來當天就進了CT室,隔天就上了手術台。總之,後來一人一狗再回到他們家附近的那家獸醫院時,那裡的獸醫師似乎相當驚訝,頻頻追問是何方神聖完成了這個難度極高的手術。

  「不過在肚子裡都長成那樣了,肯定轉移了吧。」

  這件事黃湛在手術前當然也是跟飼主講了的。所以,準確的說,這個手術並不能算是推翻先前「沒救了」這個甚為殘酷的說法。不過,手術之後,狗和飼主仍然度過了一段品質還不錯的時光。狗又吃飯了,願意跟飼主一起到處散散步、搖搖尾巴,持續了大約六、七個月的光景吧。

  「我們看來或許會覺得很短,不過在他們的生命裡,已經是很長的一段了。」

  在定期追蹤的X光片中,發現胸腔轉移時,羅瓦霜這麼安慰飼主。也不知道對方是有聽進去或是沒有,總之,後來就以安寧治療的角度走了下去。

  「那今天這樣就可以了,等皮下點滴打完就回家吧。藥可能會等一陣子,看要不要我們來幫他打完點滴,妳先到櫃檯結帳領藥?」

  「好的,謝謝醫生。說謝謝醫生唷~」

  女子拍拍大狗的頭,用嬌柔的語氣復誦道,就像跟五歲的小朋友講話的媽媽。然後便起身離開診間,往櫃檯的方向去了。

  「他需不需要再拍一次腹腔啊?」

 飼主一離開,羅瓦霜立馬提出了他的疑問。從精神食慾再次變差開始,好像沒有再追蹤過腹腔的情形。不過,黃湛只是不置可否的聳聳肩。半晌,追加了一句:「拍了看到病灶好像也不能怎樣。」

  也是。羅瓦霜很快地接受了,一手撫摸過大狗腹側那道很長的疤痕,嘆了口氣。

  就是在此時他發現不對勁的。

  「醫師,狗在喘。」

  不僅僅是這樣而已。大狗原本一動不動的頭,現在微微張開嘴巴,吐出來的舌頭和記憶中的顏色,似乎有了微微的差異。

  驀然感受到手下一片濕熱,還有一陣尿騷味傳了過來。

  碰!原本翹腿坐著的黃湛踢著椅子站起身,從電腦桌後衝了過來。而直到這個時候,羅瓦霜才終於像是意識到什麼似的,他衝到了桌前,抓起電話,撥通了全院廣播代號的號碼05。

  「999,999,1061。」廣播的聲音響徹了每個角落。

 999。這個很有特務機關神秘代號感的數字,其實說白了就是:沒有事情的人全部給我死過來,的意思。當然這其中也有告知被徵招的各位是要過來做什麼的。急救,針對心肺停止病患的急救。

  無論是代號或程序,這套做法跟人類的醫院都差不了多少。很快,索羅門動物醫院長長的走廊上,傳來乒乒乓乓一大連串的聲音,快速地由遠而近。碰,診間的門被推開,肩上掛著聽診器的謝佳音,第一個衝到了大狗身旁。

  黃湛已經正壓著大狗的胸口了,一下、一下規律的節奏,在雜沓的背景音中比節拍器還要準確。

  「不壓肚子,他肚子可能有腫瘤。」

  口中的發言亦是,簡潔扼要且平靜。

  呼吸加速,粘膜顏色蒼白,糞尿失禁,都是病患心肺停止的癥兆。而這隻狗,要在這個場合,沒頭沒尾的就發生心肺停止,黃湛第一個想到的可能性是腫瘤破裂導致了腹腔的急性出血。

  咖!喉頭鏡的聲音很清脆地響起,羅門雪此刻已壓下大狗舌根,將學生遞過來的插管插入病患氣管中。而矮小的助理,此刻那雙短短手臂以眨個眼睛便來不及捕捉到的速度,傾刻之間,拉布拉多的三隻腳便都接上了心電圖貼片。

  「瓦霜你替我,我去跟飼主講話。」

  沒有多餘動作,羅瓦霜點頭後靠到了黃湛身邊,肩併著肩。

  「五、四、三、二、一。」

  在黃湛側身一滑的同個瞬間,他流暢地補到了黃湛原先的位置上。

  而從診療檯旁退下的黃湛,稍稍往周圍瞥了一眼,確定了目前現場的人手相當足夠。接著,便默默往診間門口的方向轉了個身。

  指節分明的右手在無人注意下,往胸口拍了拍,伴隨一口輕輕的噓氣。

  然後他才邁開了步伐,往長廊的方向走去。來到走廊的盡頭,便看見了那位幾分鐘前,還笑著眼角彎彎的小姐;察覺走廊與診間的乒乓聲響,正皺著眉頭,困惑地看向自己。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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