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急診 其之三
「你那個學長，很久沒來醫院了喔？」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李倩儀首先是扭曲了嘴角。說話的人是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女孩，有著畫出來一般標準的鵝蛋臉，以及一雙能夠蘊涵住任何光線，像是漫畫人物一樣飽滿、渾圓、閃閃發光的大眼睛。
就連所羅門動物醫院這採光如鬼屋的住院部中，她的眼睛依然能反射得楚楚動人。
「什麼我的學長啦。」倩儀縮了縮肩膀，對這樣的說法感到莫名忌憚。「妳在說誰？」
「喔，門雪學長很久沒來醫院了嗎？」
而大眼睛女孩改口改得很順勢，既不打算追問，也不為自己剛才的發言感到不好意思。李倩儀的表情便很快就鬆懈下來，靦腆的笑了笑，看向朋友的表情反倒帶了點歉意。
「沒有啦，只是他之前偷懶跑出去被主任抓到，罰輪大夜班。所以白天都不在而已。」
「蛤，他真的是很厲害耶，還有勇氣偷懶。」
「喔那個喔，其實是……」
話到了嘴邊，李倩儀卻很突然的，自顧自的又不好意思了起來，聲音變成了壓根聽不見的囁嚅。
「安生都還好嗎？」
對友人彆扭的未竟話語，來人依然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現那樣，只是微微露齒笑了。幾乎及腰的大波浪捲髮，跟著她微微歪頭的動作微微一抖。
這位熟門熟路的來訪者，名字叫白玉潔，是個和李倩儀同樣、正在動物醫院進行觀摩實習的，理當還愣頭愣腦的大學生。
「不太好耶，建業說他剩沒多久了。」
不過，和真的是愣頭愣腦的自己不同，玉潔從實習的一開始，就給李倩儀一種強烈的、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餘裕感。
李倩儀蹲了下來，讓自己的視線與名叫安生的黃金獵犬平行。
「上次呼吸急促送過來急診，建業學長幫他抽胸水，結果抽出來都是血。隔兩天就又回來了，PCV只剩下十五。」
血胸是癌症末期、發生肺臟轉移時常見的症狀，像安生這樣越抽越流的例子也並不少見。一般而言，儘管可能會需要頻繁來往醫院，但並不會到需要住院的程度。然而pack cell volume——也就是紅血球在血液中佔的比例，在正常的犬隻身上，約莫是三十七八到五十出頭——下降到二十以下，尤其是在短時間之內的下降，就是個相當令人害怕的情形了。
「最扯的是他的胸水pcv還有二十多，」李倩儀打開了籠子，伸手搔著黃金獵犬那顆巨大的頭顱。「抽出來光是用看的都比血還要濃。」
「然後他主人決定給他輸血？」
點了點頭，李倩儀臉上的表情莫名有點肅穆，白玉潔也是。
他們是在對下了這個決定的主人，以及主人壯烈犧牲的錢包表示敬意。黃金獵犬如此巨大的狗，已經很久沒有勇者願意做到買血這一步了。
可惜在這個案例上注定不會有完美的結果。
「主人是不是超有錢啊？」
「感覺是耶。他通常都穿著西裝來，不過我很少聽到他講話，還有……」
玉潔像是走神一樣，大眼睛瞪著空氣停了一拍。
「他每次來都是付現金耶。」
「………………」
「為什麼？」
「我怎麼會知道！」
不知道哪句話戳到了誰的笑點，兩個女孩在陰暗又漂著一點臭味的住院部裡開始笑了起來。而始終都垂著頭的安生，也仿佛被這股氣氛感染似的，巨大的像是掃把一樣的尾巴，貼著地板快速的搖起來。
「好久沒看到牠這麼精神了。」
「匡噹」一聲，突然從背後傳出來的聲音，把李倩儀手上的水碗給嚇到了地上。
黃湛站在門口，面無表情的看了看李倩儀，又瞄了一眼灑滿地的水。這麼像個雕像站了兩秒，最後就依然無表情的，直接轉頭往住院部長廊的另一個方向走了過去。
「……深呼吸，深呼吸。」
蹲在朋友的身旁，白玉潔一面跟著倩儀一起擦拭地板，一面輕拍她。後者發出了一聲小小的哀鳴。
「我根本ptsd……」
拍完了肩膀，玉潔又拍了拍她的背。而女孩和黃湛第一次相遇的場景，白玉潔如今依然覺得歷歷在目。那是李倩儀人生中第一天進獸醫院跟診，整個過程不外乎是一場慘劇，其中高潮大概發生在她抽血胸時小手一滑、將50cc的血水全噴到黃湛臉上的部分。
不過當下的黃湛就跟今天一樣，沒有什麼表情，讓血水順著那張娃娃臉滴答滴的流了好幾秒鐘。
他是不是討厭我啊。面對李倩儀的一臉抑鬱，玉潔沈默不語。
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告訴朋友，其實她覺得黃醫師此刻的背影、連同那天滴著血水的臉也一樣，都只是有點不知所措。
最後玉潔只是伸出手，搔了搔安生的頭。而即便是她，在這種時候也會突然感覺到，自己遠比自己所希望的要來得笨拙。
接近傍晚的時候，李倩儀獨自坐在所羅門的候診區，等待著安生的主人。玉潔實習的地方原本就不是這家醫院，而是專攻犬貓癌症的長寧動物醫院，因此已經先回去了。安生原本也是長期在那邊進行化療，數日前是因為突發的胸水，才從沒有急診服務的長寧醫院轉診過來。
所以和安生的主人見面，對李倩儀來說這還是頭一遭。
她懷著有點期待的心情，在約定好的時間前就守在櫃檯。然而，距離約好的五點已經過了數十分鐘，傳聞中的中年男子卻沒有出現。
「妳有打過電話了嗎？」
櫃檯姊姊與路過的診間助理時不時都會問她，畢竟遲到的飼主比準時的飼主還要常見，打電話詢問已經是例行公事了。不過李倩儀當然是打過，只是留在病歷上面的號碼，怎麼樣也打不通。
「真是奇怪，安生的主人從來沒有遲到過啊。」
小寶向主治醫師嘟囔著，王建業聳聳肩。不知道為什麼，卻沒有回答。
一直到動物醫院門診的燈都熄了，李倩儀背起後背包，也準備要下班了。
在離開以前，她特別又到住院部看了一眼安生。心裡其實是有些難過，她想著，這個主人終究也還是不要他的狗了。在付出了這麼多的時間以及金錢以後，尊貴的感情，最終還是會在現實面前敗下陣來。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就在即將踏出醫院時，她看見了羅門雪有點蹣跚的身影。
「學長大夜班辛苦了。」她急忙向顯然有點狼狽的前輩致意，出乎她意料的卻是，羅門雪並未像以往一樣拉出幾乎是專業級的笑臉，甚至跟她打幾句哈哈。他只是點點頭，然後慢了很多拍、在兩人幾乎都要擦肩而過的時候，好像才想起來似的笑了一下。
是太累了嗎？還是我做了什麼事情惹學長生氣了？
女孩蒼白的臉蛋上留著一些些疑惑，搭上了駛離動物醫院的公車。
而羅門雪還沒走到休息室去換上班服，就遇見了王建業。很神奇的，後者一看到他的表情，竟然像是明白了什麼，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我們要結帳囉，207籠的住院費要怎麼辦？」
櫃台小姐看到王建業走了出來，便忙不迭地抓住他詢問。男醫師喔了一聲，櫃台小姐卻是太過急迫了，在對方開口前就又用更多問題追了過來。「先記在欠款上嗎？」
畢竟也到了她下班的時間了。
王建業有點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我覺得不用，他大概不會再來了。」
「不會再來？！」
櫃台小姐像是聽到天崩地裂的詞彙。王建業並不怪她，這麼大隻的黃金獵犬，光是一天的住院費沒有結清就夠她焦頭爛額的了。
「怎麼回事，他的主人——」
「應該死了。」
櫃檯前方的空間突然很安靜，只有住院部點滴的叫聲，從走廊另一邊空空的傳過來。
tbc.
留言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