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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5

  「如果不會痛的話,為什麼挨揍的時候會呻吟?」
  正翻著報告書的仿生人抬起頭,不明白對方沒頭沒尾的何出此言,而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被揍的時候是因為痛,所以才會慘叫,不是嗎?」隔著半透明的隔板,漢克聳聳肩,示意對方這只是自己閒到發慌隨便找的話題而已。「但是第一次見面你就說了,仿生人不會痛。這很矛盾。」
  有些吵鬧的翻閱聲停了下來,康納側著頭,不是很明白對方在意的重點在哪裡。「仿生人當然不會痛。我們沒有這項功能,這非常簡單並且明白。至於面對損傷時,我所產生的反應,我只能告訴你那應該是基於某種考量所設計的反射……若你想聽我的猜測,我認為是因為這種反應,會讓人類更容易覺得我有親近感。」
  「……嗯哼。」
  康納等著對方做出消解了疑心的表示,卻只換到一聲不置可否的鼻音。皺了皺眉,他感到了些許不服氣,而乾脆站起了身繞到了對方面前。
  這個舉動似乎稍微嚇到了對方,漢克挑起了眉,就那樣維持攤在椅子上的姿勢抬頭看向他一臉認真的搭檔。
  「這件事讓你這麼在意?」
  「不,不是因為這件事。」清亮的聲音十分明確地否定了對方的說法,「只是我不希望你對我提供的情報感到無法信任。」
  這次男子是真的當場愣住了,瞪大了眼睛,嘴巴微開地看向站在自己位子旁、也正直直看向自己的搭檔。
  然後,在為時約一秒的沉默之後,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其實你還是個缺乏安全感的傢伙呢,嗄?」
  似乎被自己這句話更進一步逗樂了,男子的笑聲一下竟是停不下來,還擺著手拒絕對方打斷自己此刻的樂趣。這讓康納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抿起嘴,眼光裡同時帶有困惑和一些他並不是那麼確定該如何定義的情緒……
  不甘心?
  黃色的燈光亮起一瞬,他趁對方的笑聲停歇以前,將這個訊息默默寫入記憶。
  「啊……不過你也沒說錯,現在要我相信你說的那些狗屁,還真是有困難。」
  待老警察換過了氣,說出的卻是這麼一句話,讓康納無法不感到有些挫折而微微低下了頭。
  他明白在方結束的那場革命裡,自己有很多沒能做好的地方,細想起來實在稱不上是個完美的搭檔。儘管如此還是希望能得到對方的認可──這樣的念頭讓他自己都感到有些驚訝。
  「……畢竟不久之前不知道是誰才剛說過,」漢克的眼睛瞇了起來,「自己只是一台沒有感情的機器而已。」
  談判專家瞬間徹底語塞,而男子看著那樣的對方,失笑得有些無語。
  「你就聽我說一句吧,孩子……事實是,你並不會完全的了解你自己。所有人都是這樣,你懂嗎?仿生人也好,人類也好,我們跟自己的造物主之間都是難以想像的遙遠……」
  所以,關於你自己的事呢,就別再對我擺出一副你最懂的表情。
  措辭一如既往粗裡粗氣而充滿貶抑,泛起了微微皺摺的眼角邊,卻是盈著笑意。
  所謂痛其實是很單純的東西。不知道來自哪裡,一絲一絲訊息從資料庫裡,不聽使喚地飄進了腦袋。生命的痛,是它們為了自我延續,而註定會伴隨產生的知覺,提醒目前的狀態連接到死亡而產生的本能性的厭惡。黃色的燈光在額頭側邊亮起,然後緩慢地轉成橘紅。所以只要有著生命,不可能永遠不產生這樣的知覺。嗅覺中偵測到了鈦金屬的味道。只要有著認知自身生命的能力,那就必定伴隨著──
  一陣衝擊迎上他的臉龐,他聽見喉頭發出哀鳴,然後是冰冷的金屬液體流上了自己的五官。
  「臥底,啊?」
  已經報廢了多個零件的聽覺受器中聲音模糊不清地響起。
  「這些警察還真會想,真是會想。」
  康納張開了嘴,那聲慘叫卻被半毀的氣道阻擋,而變得有些粗糙。
  被粗暴捉起的頭部再次重重撞上地面,他聽見複數的笑聲,軟體卻奇怪地偏在此時此刻失去了計算精確人數的功能。他企圖移動自己的軀幹,卻立馬撞上了被硬生生用純粹的蠻力拆下,而此刻正滾在地板上的自己的下肢。
  而這究竟是什麼呢?
  張大的眼睛裡看不見光芒,他感受到所有的判斷都開始變得緩慢。
  這無法被斬斷闖入處裡器中的訊號是什麼?
  康納回答不出來,儘管歷經那麼漫長的旅途,他依然找不到答案。
  這讓他感到挫折,並且在此時此刻,終於對自己決定中的某個部分,感到了小小的後悔。是不是只要將自己的想法老實告訴對方就好了呢?一片四起的歡聲浪語中,他想起了自己鍥而不捨製作了好長時間的三明治,那實在不是一個人可以輕易吃完的。
  是不是從一開始,只要將自己的煩惱,自己害怕的事,清清楚楚地傳達給那個人,就能夠彼此理解了呢?
  沉浸在那樣的念想裡,他甚至沒有發覺從什麼時候,周圍的聲音開始變得不對勁。
  先是從很遠處響起的騷動,然後如同一顆小石子投入湖底,迅速往自己所在的方向掀起波瀾。他聽見槍聲,叫罵聲,還有幾個已被他植入在記憶體中的聲音,正呼喊著自己被賦予的名子。
  ──康納,康納。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變得喜歡這個和人類並無二致的名子,每當聽到有人這樣呼喚,就彷彿找到自己該回去的地方。尤其當它從那人口中響起,聽上去是如此的溫暖,讓他想立刻細細看著那張半笑的臉然後被擁入懷中。
  而此時此刻那個聲音就正接近著自己,粗暴的破壞重重阻擋,急切彷彿世界末日就要來到。
  建築物倒塌了,無數的資料和物證毀損了,而即使不必目睹,他也明白對方身上現在肯定四處是傷。然而在此刻的男子眼中上述任何一項似乎都不具有哪怕一丁點意義。
  染了斑斑紅點的拳頭,很快便捶上阻擋在仿生人和老警探之間的殘存的牆。
  康納、康納──
  呼喚的聲音仍在持續著,像是陽光照進深不見底的海洋。
  不久前還正對他施著暴的男子們細碎地叫罵起來,然後是布料被大力扔下的聲音,自己的衣物被甩到了已略顯破損的臉上。斷肢卡在了此刻染滿海藍的腹部旁,而那裏除了液態的鈦金屬,還滴著混雜著多人氣味的,濕黏的白濁色。
  粗糙的電子音,從那樣一具殘破的機體中傳了出來。
  「……不要進來。」
  他不明白自己在說些什麼,話語卻不聽使喚地流出。
  「不要進來,請……不要現在──」
  啊啊,原來就是這麼一回事啊。
  牆壁被破壞的轟隆巨聲響起時,他已經幾乎失去視覺,用以感受終於灑到了整個室內的光。然而即使看不見那人,看不見他此刻注視著這樣的自己的目光,那訊號依然排山倒海,捲襲過半毀的仿生人的殘骸──
  他想著,原來這就是所謂的疼痛啊。


  他想擁抱他,卻不知道該如何這麼做而不破壞已太脆弱的軀殼。
  可是那人還在運轉著,額邊還有燈光,還能擠出那讓自己差點吐血的話。跨著已經嵌了幾顆子彈在裡頭的步伐,漢克.安德森奇怪於自己怎麼還沒有因為失血而意識迷茫,反倒覺得腦子是這數個月來首屈一指的清晰。
  遲到了很久很久,同時萬幸還沒有太遲。
  最後他終究是把對方給抱緊了,聽著自己的呼吸聲,隨對方試圖移動肢體而傳出的金屬摩擦聲漸漸平靜下來。
  「康納,我──」
  「──我很抱歉,副隊長。」
  夾著雜音的聲線,依靠在男人肩上精疲力竭地響起。
  康納感覺著藍色的液體淌過臉頰,染上對方有些破舊的夾克,也讓被滲入的眼睛傳來了一陣酸刺。
  「我很抱歉……我想,我只是真的太過害怕。有的時候我總是會想,如果那一天你沒有正好在扣下板機前醉倒,如果子彈裝的位置更靠前一格,或是……如果我在那次我們第一個共同任務裡,做出了讓你失望的行為……。
  那不是你的錯。我明白的,在這個世界上,太多的事情都讓你感受到了孤獨。
  所以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即使只是一點點,只有一點也好……我想成為可以讓你不再孤獨的人。」
  人類需要另一個人類的陪伴。
  而自己現在這樣的姿態是不行的,至少曾經,他是這麼想著。
  「所以我希望能夠變得更加接近你們。我盡我的全力,想將自己變得更像人類一些,我認為或許如此,就能用自己的力量阻止讓我害怕的未來。」
  但我做錯了,對不對?
  粗糙而笨拙的手,覆蓋上了男人此刻緊擁自己,並且沾滿紅色鮮血的前臂。
  那隻臂膀在顫抖著,顫抖彷彿全身上下的每一顆細胞,都被此情此景蹂躪得巨痛。
  對不起。
  對不起………

***

  原來道歉居然是一件這麼簡單的事情,漢克.安德森這輩子第一次這麼想著。然而諷刺的是,讓他這麼想的這聲抱歉,他是差一丁點就永遠沒能說成。
  「我姑且提醒你件事吧,你身上的傷還沒好,離好也還有很長的一段距離。」
  放下了手中標題聳動的報導,傑弗瑞挑眉,看向他在辦公桌前站著三七步的下屬。好吧,他知道這麼說八成也沒有任何用處,而且現在他們可是借了別人的空間在充當著臨時辦公處使用──在這種地方吵架還是很令人覺得丟臉的。
  「至少讀讀新聞冷靜一下如何?看我們這次咬到了如何大的一窩傢伙──還這麼快就能察覺到大事不妙,值得稱讚,可惜做出魚死網破的攻擊行為就是自討苦吃了。」
  抬起了下巴,他其實明白對方此時此刻壓根在意不了這個而無奈地嘆了口氣。
  「去吧去吧,雖然維修中心讓不讓你見人我可不知道。」
  聳了聳肩,漢克想著那他可還真不知道維修中心是從哪裡得到的指令,決定那台RK800的修復一旦完成就第一個通知自己。不過這沒有什麼好計較的,他揮揮手,轉身就朝駐車場大咧咧地走去。
  沒有受到阻攔,連吐槽這種時候不準開公務車的聲音都沒有。他頂多也就收穫了一句,不知道來自於誰的,過去就順便替我跟康納問聲好。
  或是不只一句?
  沿路他還在想著,他都沒有發覺,這隻小仿生人什麼時候跟同僚關係搞得這麼好了。克里斯那個傢伙,甚至還補了一聲,跟他說待會下午大夥兒就一起過去找他。
  這種翹班宣言別對著上司嚷嚷行不行!
  副隊長氣得當場問候了巡查他祖宗,對方卻只是一臉樂呵不作回答。
  這些傢伙,到底還記不記得自己再怎麼算可都還是他們的長官?悶悶地從鼻子哼了聲氣,漢克想著回頭乾脆就送這些無法無天的小鬼頭一人一份悔過書,或是……接下來這一個月,沒收他們一致好評的營養午餐好了。反正公斤數既然都已經突破了九字頭,他不是很介意乾脆點湊個一百大關。
  他是這麼想的,直到在維修中心的大門口,撞見那位……提了六個紙袋的仿生人。
  「好久不見,副隊長。」
  似乎不是很理解對方那一臉的目瞪口呆,康納歪歪頭,目光在副警長和不遠處那台警車之間來回。
  「請問……你是開警車來的?」
  「我的老天爺,這重要嗎?比起這個你手上那一堆玩意是什麼!」
  「請問那有比較重要嗎?」
  被無心的反問堵得一句話說不出來,漢克扭著嘴角,很想回一句不說拉倒卻又很難否認自已是真的很在意。倒是仿生人是真沒有刻意為難對方意思的,見男人半天說不出話來,很體貼的決定總之先回答問題總不會錯。
  「這是三明治。」
  看著對方發出一聲古怪的呻吟,康納皺起眉頭,不明白自己這次又是哪裡弄不對了。
  「為了感謝大家在我維修期間的關心,把分局所有人的份都一起做了。請問有什麼不妥嗎?」
  「……噢,不,算了吧。告訴你你也……」男子似乎本來是打算搖頭,卻突然想到什麼,動作僵在了半途中。
  那一個短短的沉默中康納覺得自己幾乎能看見半百老男人腦子裡萬馬奔騰。
  「……我先說好。」再次開口的時候,漢克的聲音帶上了認識這麼久以來,仿生人覺得相當罕見的猶疑。「呃,我那樣說的意思,不是──」
  「──啊,沒關係,我明白的。」
  這次男人是真的徹底愣住了。
  他瞪大眼睛,迎上對方竟是微微笑著的表情。
  「畢竟我已得到情報,副隊長是個不管對誰而言,都相處起來都非常困難的人。」
  Fuck!
  這次男人可沒忍住了,響亮的聲音直接在維修中心時尚華麗的門前,高分貝爆了出來。
  所以那到底是哪個混蛋說的?一直到他們都繫穩了安全帶,仿生人淡定的踩下油門時,副駕駛座的男人還在鍥而不捨的追問。然而基於一名優秀警察的精神,對於消息來源,康納只是再三地表示了無可奉告──並用一句但我認為大多數同僚都是這麼想的將對方漂亮的打了個僵直。
  「……你這次維修是不是又加了什麼多餘的東西?」
  「比如說?」
  「氣死自己夥伴的功能,之類的。」
  那個嗎?我想應該沒有,如果副隊長有這種感覺應該也是我一出廠就是那樣吧。認真回答換來對方一陣心有戚戚的點頭,康納無奈地又補了一句,不過這次原本是有考慮要再新增一個功能。
  「哼,那又是什麼?」
  「嗯……原本有問過模控生命方面,可不可能讓我有進食的能力。」
  直視著擋風玻璃外,筆直往前方延伸出去的馬路與還亮著紅色的號誌燈,RK800語氣一如既往不高不低。
  而若非細細看過去、難以察覺到他那抹微揚起的嘴角。
  「哈。不過沒有這個必要,不是嗎?」
  略嫌粗裡粗氣的回答從右手邊傳來,像是莫名對自己的發言感到彆扭似的,男人急匆匆地接著說了下去。食物這種東西麻煩的要死,要弄熟還要調味,你看你們充電多方便啊既簡單又比吃東西來得有效率──
  「又沒有什麼不好。」
  搔了搔頭,漢克將話語結束在這裡。
  而康納抬起視線,正好撞見高高懸掛的號誌燈上,綠色光芒叮地一聲亮起。
  「是的,副隊長。」他放任臉上笑意默默加深,「我也是這麼認為。」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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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janeyellow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